胡三办公,主要是写材料。写材料是门苦差事,想不完的心思,熬不完的夜。一个通宵到天亮,第二天该睡了吧,可材料没写完,还得撑着往下写。直至写完交差,脸也不洗,牙也不刷,脚也不烫,三下五除二,剥了皮,躺倒便睡。须臾,便如死猪一般。
胡三写材料,总是优哉游哉地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他曾开玩笑对同事们说,写材料的准备工作如同做爱一样道理,准备工作越充分,干起来才越是得心应手,酣畅而不可阻挡,什么情绪都能调动起来。倘若仓促上阵,笔墨同你作对,纸张不听使唤,心里怎能快活?
胡三写材料,一般不在办公室里。他嫌办公室吵得慌。万儿八千字的材料,不管什么文种,快则一天,慢则天半,必然拿得出手。出手活计常得到领导口头夸奖。
而办公室里太吵,太烦,太呆板,太干不成正经事情了。胡三不愿意在办公室里浪费时间和情绪,不愿与同事们边开玩笑边胡差事。写材料比不得伟人毛泽东马背上哼诗赋词,写材料需要绝对的集中精力,深更半夜最好。
胡三就从深更半夜起家,孕育了儿子,也铺就了一篇篇算得上重要的稿子。在科长到桂林、昆明之前,他当上了写材料的副科长。但是写材料的办事员与写材料的副科长本质上一样,都要写材料。胡三还得要亲自彻夜不眠,冷落着娇妻幼子温床美梦,抽烟,喝很浓的茶,耳塞里传送着庞大乐队演奏的古典音乐,写写,停停,想想,吸烟,喝茶,再写。夜比他的笔头子走得快,一忽儿,天就泛了白。
在家里而不是在办公室里写材料,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写就写,想开小差就开小差,想干什么干什么,最自由。自由尽管是相对的,但却是写材料的人最需要的。
胡三三十有三,并没有成什么气候。他把写材料看作一种苦中有甜的差事。只有写材料的时候,胡三才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常的人。材料写完了,胡三就成了不怕烫的死猪,要么说话吓人一跳,没个遮拦,要么一天无话,让人捉摸不透。
胡三睡了。
深秋的太阳抚爱着七楼被褥里的胡三。那张虽然年轻但鱼尾纹太多的脸庞,歪在枕头一边。
胡三一年四季累计要缺一个季度的睡眠。胡三小时候曾以睡觉谋生。父亲一九五七年遭厄运去了监狱,母亲生下他,排行老三,取三名之。一家五口人,自由的半自由的不自由的占全了。全靠母亲一人微薄的工资养活。没有吃的,就睡,睡觉不费力气。吃一顿睡两顿一天就过去了。发育的时候,胡三见母亲常常买两分钱一斤的猪骨头回来熬汤。胡三大碗大碗地喝那骨头汤,吮吸骨髓,营养自然很好。价廉物美的营养使胡三长成了高大魁伟的男子汉。下放农场,一担能挑二百多斤。白天出苦力,夜里学中文。上大学也极用功,以优异的成绩和党员的身份分到这座中等城市的首脑机关,操办文字秘书的角色。白天黑夜更是忙得经常不知今朝礼拜几。胡三的同学经常来信,北京、上海、沈阳、广州、武汉的信,月月有。尤其是春节前,贺年卡一天好几封,多以“胡三先生”尊称。弄得打字小姐们三天两头地将这几个字拖长了音节,左腔左调地,故意寻他开心。有的还故意在他名字中间加上一个“汉”字,味道就足了。潇洒美丽的打字员们几乎一致评价,胡三活得太累,好像欠了八百年的睡眠。有的骂胡三太老实,吹喇叭吹上去两三任领导,自己还在原地踏步,真是书呆子!胡三就笑:“怎么办呢?原地踏步也是要有人踏的嘛。大家都往上爬,谁来踏步呢?踏就踏吧,无所谓!”心里想,古往今来,历代文士,不都走着一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路吗?
胡三将旅行闹钟的闹笛拨到三点睡的。睡两小时足够了,不睡两小时就会遗憾一下午、一晚上甚至一通宵。以遗憾的情绪只能写始终遗憾的文章。有一年春天的一个中午,胡三临下班接到在两个小时内撰写两位领导在一个剪彩仪式上的讲话稿任务。胡三顾不得午餐,赶完了稿子,空着肚子到剪彩仪式上感受感受气氛和效果。没想到两篇稿子都揣在领导的口袋里。领导没有使用胡三中午加班赶写的讲话稿,而是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即兴讲话,比胡三写的讲话稿更加奔放自然大方。胡三悄悄地退下,买了两只面包,就着一盒饮料,咽下了一条经验:领导的即兴讲话十有八九要比秘书写的讲话好,即兴讲话有一种动态的美,生动,直接,精短,吸引人。秘书写得再好,也逃脱不了规定的八股文情节,死板,教条,书生气,常常套话连篇,又臭又长。胡三希望自己失业,自己失业了领导就该是演说家了。那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可现实中的领导常常把自己约束得很规范,这回即兴演说,难得出了一点格。胡三既高兴又悲哀。高兴的是假如每次都这样,不仅会可以少开,开短,而且材料可以不写,不发;市委市政府领导带了头,各级领导就不敢做官样文章,就都会训练成演说家,上上下下搞材料的人就解放了。悲哀的是自己像个二小似的,该吃饭的时候不敢吃饭,该睡午觉的时候没有时间睡午觉。以后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这是列宁同志的谆谆教导。
胡三梦幻在太阳的怀抱里。很快就到了点,顿时响起了短促而尖厉的报时笛声。两大碗蛋炒饭胀在肚子里,就不想醒。胡三顺手停了闹笛,想再延长午休时间,便翻了一个身,让阳光照照后脑勺。
倘若夫人在家,闹笛一响,胡三是非起不可的。夫人知道,胡三把主观情绪看得太重,办事情也好,写材料也好,总是先松后紧,弄到最后觉也睡不成,饭都没功夫吃。妻说你要像现在流行工作方法那样,虎头蛇尾,前紧后松,就能把觉睡好了。胡三大手一挥,“你是外行,写材料一定要酝酿情绪的空间,情绪的空间!”
妻不同意,说:“你那个情绪就那么重要?就不能往前边赶一赶,给自己留点余地?”
胡三就笑:“写材料这玩艺从战略上讲应该给自己留余地,但从战术上讲,不留余地最好。把自己逼入绝境,到时间交稿子,死也得死出稿子来。”还解释说,按时交稿子比提前交稿子高明。你提前交稿,领导不一定按时审稿,打字员也未必就按时打印,给别人留的余地越多,自己的余地就越少。还是在稿子上多下一点功夫,把质量提高,这就会使审稿、打字、校对都少费周折。看起来,我赶稿子常常越往后越疲于奔命,但实际上我把时间省在了前边,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按时交稿,还听了音乐,从哪儿找这合算的买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特点,这你就甭管了,亲爱的老婆。接下来胡三就依然故我,夫人只好任其自然。
胡三又睡了两个小时。
睁开眼睛,才发现一下午的好时光都泡在了床上。
唯一不遗憾的,是自己整整休息了四个小时。胡三感觉这个午觉,睡得万分充裕而潇洒。应该说,一下午将什么都耽误了,唯有睡觉不误。
胡三将公文包资料取出,摊在桌子上。这时楼下有人喊胡三的名字,打开门,来者说谁谁谁来了,晚上宴请,指名要胡三作陪。
胡三的任务应该比这陪吃重要一百倍。但胡三有胡三的哲学,他认为办公室里无小事,最不起眼的事情往往最重要,最重要的事情往往最不起眼。手头的任务固然是机密,甚至可以说是绝密,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他不便与人公开言说。而别人请你去,是看重你。看重你的人你不重视,下次人家就会看轻你一层,何必呢?因此,对轻如鸿毛的事体,胡三往往看得比泰山还重。再说人活着,谁重要,谁不重要?还不都是陪同的角色。陪吃,陪喝,陪听,陪唱,陪玩,陪乐,陪做,陪说,陪写,陪混,陪笑,陪哭。有的人想不开,大事陪不好,小事不愿陪,耽误了青春、事业和情绪。胡三不愿意采取这个活法。胡三总想活得好一点儿,认认真真地当好一个陪角、配角,做一个厚道人。没有忠厚,没有驯顺,没有配角意识,什么环境对你等于零。想干的事情偏不让你干,不想干的事叫你干个没完没了,那岂不活得更累?
更何况,陪吃省得自己做饭,吃得比自己做的好。在家也是吃,出去也是吃,横竖都是吃,出去吃比在家吃,从人际关系角度来讲更要值得一些。不就是写个材料吗,吃了饭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