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6期
栏目:中篇小说
吃过午饭,睡意朦胧。
胡三上了床。连窗帘也懒得去拉。
胡三住七楼,顶着天庭。太阳照在被褥上,暖融融的。被窝里头,七拱八拱地脱了衣服。睡觉再舒服不过了。
眼下,胡三正接手一件非同寻常的重要材料,从上床的时间下午一时起,要在24小时之内起草一份给中央首长的汇报材料。胡三从未接受过如此光荣而机密的重大任务。关键的关键在于,胡三这会儿没情绪。胡三倘若没有情绪,是断然不肯动笔的。上司只会使用而不会尊重胡三的情绪,胡三只好自己珍惜自己的情绪。
胡三本来是因为失去一次上佳的出差机会没情绪的。凭什么到桂林、昆明一线开会的美差又让科长争去了?祖国大好河山,凡是科长没去的,一旦有机会,科长从来不说,“胡三,这次你去吧。”科长背着胡三向办公室主任争取。主任经常说:“我怕家里没人搞材料。”科长立即说,“胡三,胡三能够独当一面!”
科长每次都把美差的机会装在口袋里自己带走了。他在厦门、青岛、北戴河、黄山、深圳、珠海、蓬莱、天山、吐鲁番、呼伦贝尔等等地方拍的风景照可以开办个家庭摄影展览了。科长每次走,都在科里轮流带一个人,科里人都轮遍了,却不敢轮到胡三。科长说,你在家,我放心。一句话,胡三能干。是能干的胡三培养了科长周游中国的旅游心。科长一出差,胡三就没有情绪。为什么领导要培养放开眼界的科长和坐井观天的副科长呢?这是领导方法吗?胡三想,还不如把自己装扮得窝窝囊囊的,把材料写成平平常常的,这样科长出差,就是轮,也该轮到自己一回了。但是胡三对什么都认真去做,对人、对事、对材料,一视同仁。他谨小慎微,不敢胡,怕胡出事情来。自己大学毕业分配,是科长从人事局挑来的。自己副科长的帽子,是科长向上推荐的。科长见人就夸胡三能干。能有一个赏识自己的上司,胡三也只好图个虚名了。他不与科长争出差,怕科长说他翅膀硬了,忘恩负义了。迫于无奈,胡三一次又一次地在家当个不想看家的守门人,把自己当作企业一样,自我约束、自我积累、自我发展、自负盈亏地经营着自己亏损的情绪。
没有情绪的胡三受到了市委书记、市长的亲自召见。召见时间是上午10点,同去的还有办公室主任。召见是很神秘的,布置任务时,一再声称要保密。要求胡三在明天下午上班之前,起草一份展现全市改革开放成果的闪光的汇报材料。这份材料三审,主任一审,书记市长二审,省委办公厅三审。中央首长要来过目。胡三感到责任重大,没有情绪的胡三就有了情绪了。
胡三认真收集好素材回家。回家之前,情绪还是个情绪。回家之后,胡三没想到与妻子接上了火。一旦与妻子接上了火,胡三的情绪就不是情绪了。
胡三中午一回家,妻就说,等你换酱油。
今天有特殊任务,我不想换酱油。
我在红烧猪蹄,没有酱油怎么红烧?
不能红烧就不红烧,我现在只要吃不必红烧的白米饭。没菜不要紧,要紧的是时间太紧。我只要填饱肚子就万事大吉了。
你什么时候时间不紧啦?为你烧猪蹄,反倒来噎我!
一进门就告诉你,今天非同往常,我有特别重要十万火急的任务,吃十万只猪蹄都不顶用!
你特别重要的任务多呢!换!到底换不换?
今天我就是不想换酱油!
妻将锅铲朝地上一掼,将煤气火关了,锅也掀了,动也不动地立着,任凭眼泪静静地流。
胡三知道妻子在流泪,也不劝。越劝越火上浇油不是?胡三认为妻子人不错,可脾气总爱出差错。妻子脾气差错的根本原因是生理上的而不是思想上的。算一算,妻子八成是来了例假。妻子一来例假,反应特别强烈,脑子顿时就要少根弦。比如说,红烧猪蹄本应买好酱油再下锅的,妻偏等猪蹄下锅后让他买酱油。说过多少回了,干家务,要学学统筹法,不能缺这少那干着急。倘若没有紧急重要任务,甭说换酱油,就是鱼下锅之前叫买生姜的事情,他都听从过安排。胡三认为,再怎么说,妻子是家庭领导,领导以身作则,做丈夫的理应配合配合,不能不闻不问,踢倒油瓶不扶。但胡三今天有紧急任务,没有特殊情况就不该打扰他。
换酱油能算特殊情况吗?今天真他妈背!
妻子流泪,站着流就能站一两小时,坐着流就能坐一两小时,只有睡着流才能结束战斗。让妻子站着流泪是一件残酷的事情,胡三只好去赔不是。
胡三赔不是从来不说废话。胡三赔不是的方式是先将生姜或是酱油弄回家来才开口。
于是胡三去换酱油。
换回酱油,胡三把煤气灶重新点着。
胡三把翻倒在煤气灶台上的隶属猪的胖脚瘦脚大脚小脚全都捡到菜盘里。
胡三将半瓶开水哗哗地砸在菜盘里。胡三又将第二瓶开水恶狠狠地倒下去,这才感到自己整个儿地被烫熟了,烫净了。胡三架上锅,放进该死的白生生的猪的白脚丫,将酱油瓶底朝天地往下咕咚咕咚哭了许多声。做完这一切,胡三就回到沙发上抽烟,闭目养神。
妻子这才不流酱油眼泪了。妻知道倘若继续为酱油而怄下去,胡三一辈子再也不会理她。
烧好了猪蹄子,吃饭。
妻子盛了半碗饭,什么菜也没动,吃完就走了。
妻子走了,胡三也盛了半碗饭,只吃了一口,就停了。
胡三不想吃猪蹄。干脆,亲自炒了两大碗蛋炒饭,噎得眼睛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