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7年第04期
伴君如伴虎,她考进国营单位,每日伴的不是君,也不是真正的虎,而是画中的一只虎。这只虎监视着每位员工,包括体重外貌变化。她最珍贵的一头长发,也被老虎发现了。她该抗争还是把头发剪了?
一下江堤,白银就挣脱了绳子,几秒就跑到了水边。它不能这么跑,它这么跑我怎么办?我不想洗过滤棉了,又腥又臭的过滤棉,洗一次还没洗够吗?水边那条路,我是不敢再走了。可是白银不管我洗什么,不管我怕什么,它还是走老路,以闪电的速度走上了老路。
“白银——”我的呼喊穿过江边的雾霭,上面挂满了水珠。
它假装听不见,尖嘴插进江边茂密的草丛,咬住一缕老鼠的气味跑下去了。
温德亨江一成不变,由西向东流。左岸江边这两条小路:一条靠近江水;一条挨着江湾路的路基。中间是约五十米宽的柳树林。走在这两条路上的人,可以互相看不见或看不清楚。
两条路加上中间的柳树林,一直都很好来着,供人早晚散步。除了那年发大水,路和树被江水淹没了几天,这些年就一直没出过什么事。来这里的人,走得慢,心里没事。一边吸氧气,一边看江水。
在江水、柳树、草坪构成的平静、诗意的空间里,内心陡然紧张起来的,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把白银抓住拉回来已经很困难了。它是一条猎犬,学名叫蒙古细犬。细腰长腿加上流线型的头部,它奔跑的速度超过任何一辆汽车。我只能在后面跟着,把目光抻细拉长搭在它的影子上。
一进入江边的小路,我就警惕起来了。除了要抻出一条目光追踪白银,还要抻出一条来搜索百米之内的人影。如果柴科长像一头犀牛,再从江边的晨雾中呼哧呼哧跑出来,我要快速躲进树林。我要抢在他看见我之前躲进树林。稀疏的树林,不是合格的掩体,但可以算作一个掩体。不能再和“奔跑的犀牛”打招呼了。他怎么会看不见我?都快踩到我的脚尖了!他忽然不认识我了!他只在办公室认识我这个内勤?换个地方,在江边的小路上,就不认识我了?或者每天的九点到五点,他认识我,而早上六点,他就可以不认识我了?但是我认识他,虽然他刮掉了满脸的胡子。他刮掉胡子一点也不好看。他的胡子长得很好——他自己不知道吗?——其分布和规模很像闻一多。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个飞不起来又不断努力尝试的大飞蛾——我的脑袋里涌进了大量江边的晨雾。
昨天杨科长走后,柴科长对我说:“把过滤棉洗了,都啥色儿了?眼睛里咋看不见活儿!”过滤棉上的腥臭味立刻让我心明眼亮:在江边碰到柴科长晨跑要躲开,千万不能迎上去说早上好。柴科长晨跑我是不应该看见的。
要躲开柴科长,就得先躲开他选择的那条路。他不是在水边那条路跑吗?那我就走路基下的这条,中间隔着那么多柳树,我们可以互相看不见。可白银它不懂我的心,它已经自作主张跑到江边那条曾和柴科长遭遇的路上去了。它还不知道呢,一大早它就把主人拖到危险的深渊里去了。
今天的晨雾不浓,仅仅像厨房里有一只水壶,里面的水达到了沸点。我的视线探出老远:前面百米之内,没有一个人影。
过滤棉上的腥气,围着我不肯散去,我怎么也洗不干净这双手了。
那六条地图鱼,在我看来都一样。黄色加黑色斑纹,是随心所欲长出来的。而柴科长说哪条都没有随便长,它们都有目标有方向,甚至有图纸。最大那条的腹部已经长出了澳大利亚地图。其他的鱼也在努力,都以那条大鱼为榜样。它们早晚会长出地球上的某一地区的地图。他的理想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把鱼缸中的鱼,拼在一起会形成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原来我们的柴科长还是个有理想的人。
我承认它们比我半年前来报到时,长大了一些,但是说它们最终会长出世界地图,我不明白那信心从哪里来?那耐心全世界大概只有我们绿化科的柴科长才拥有。
绿化科在二楼。上二楼后我就不敢走了,见走廊上挂满了字画,一瞬间以为走错了路,但门口黑字隶属大牌子写得清楚:温德市城乡建设管理局。我是阅读了这块牌匾之后,才上的楼。顿了几秒,确信没有走进书画院或别的什么文化单位,才从那些挂在墙上的竹子、牡丹、游鱼和奔马的下面,找到绿化科的门口。
进门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以为跑水了。迎面两张桌子在南窗下对顶着,上午的阳光斜射在上面。有一束光没有找到落点,横在屋子中央。我看见里面有那么多会飞的东西!它们自顾自忙碌着,像温德市早上上班高峰的道路。一束光,竟然是生机勃勃的。
“找谁?”西墙巨大的鱼缸前有人发问。
“我是邓玲,来报到的。”绿化科应该知道这几天有人来报到。
关上房门才看清,柴科长正站在鱼缸前,用一只有柄的搪瓷杯子,从鱼缸里舀出水来,然后再徐徐把水倒回鱼缸。落下来的水遇到鱼缸里的水,碰撞的过程,激起数不清的水泡。原本平凡的水,被抬高之后,再跌落下来,就产生了那么大的喧哗与骚动。
他在重复这个动作,匆忙回头看我一眼,手上的动作没停:“过来,正好,上这儿报到。”
他这一回头,我还以为看见了闻一多。他的胡子长得真不错。不仅仅是黑,分布得也恰到好处。
我走过去,他把手里的水杯交给我:“像我刚才那么做,会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