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是够不到鱼缸里的水。同时发觉我的头仅及他的肩。这家伙超过一米八了。
他拉过一张椅子,让我站上去。椅子和水泥地面摩擦出一声哨音,这声音似乎能把一张纸点着。
“考公务员在身高上没有规定吗?”他向门口走,同时说出这句刻薄的话。
“没有。”我短促有力地回答了他,“关键是智商。”我感到不解气,补了一句。
他黑色的大脸迅速笑了一下。两道浓眉,下面黑胡子一片,还有那些见缝插针的汗毛,很快就把那点笑容吸收了——笑容像一盆水浇进一片草丛。
柴科长走到门口,伸手摘下衣帽挂上的一顶米色棒球帽,扣到头上;又摘下那件米色风衣穿上,对于智商和身高这一议题,一句议论没发表就走了。
这家伙至少有200斤。一个庞然大物。
我站在椅子上,舀水,再倒回去。我看着那些被我制造出来的水泡,一排排、一团团在水面上旋转、破裂,我有一点点晕。脚下的椅子会冷不防吱扭响一声。这种工作状态可千万别成为我未来的一个隐喻。
倒第五杯水的时候,我弄明白了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鱼缸里的输氧泵坏了,此时像一艘沉船,沉在鱼缸的底部一动不动。舀水再倒回,这是在给鱼输氧。我要停下来,鱼就会缺氧,时间长了鱼会死。要是我今天不来报到,柴科长就要当一天输氧泵吗?那么下班怎么办呢?看来一个办公室至少要有两个人——他一定是买输氧泵去了。
我用一只手就可完成这个制造氧气的工作,其他的手、脚、眼睛,都没事可干,但也只有眼睛可以移动:东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本市地图;鱼缸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只温度计;靠门的墙边一排衣帽挂,一条蓝色领带挂在第三个挂钩上;地中央一盆龟背竹,长得四仰八叉,每一片叶子都像一只乌龟,正努力向四周爬走。南窗下的两张办公桌背靠背坐着。东边那张,椅背上搭一条灰蓝格子的男士围巾——围巾是被随手搭在那儿的,看样子就要滑落;对面的椅子上什么也没搭,桌面上也空白着。这张上面空白的桌子和上面什么也没搭的椅子,应该就是我的。
最后我把目光落到了那张本市地图上——我想找到我家的位置。但上面公路、铁路、道路、桥梁、水系、绿化带,红线、绿线、蓝线、紫线纵横交错,看上去像米勒的一幅星空图。温德亨江扭腰摆尾,穿城而过,粗大的蓝线像是夜空中横陈天际的银河。在温德亨江的一个拐角处,应该是我家的大致位置。因为那里有一座铁路桥。我小时候爱站在桥下,等着一列火车轰隆隆从我的头顶滚过。我上瘾那种大难临头而又毫发无损的经历。地图上并没有标出“邓玲的家”,但那座桥被清晰地标出了。
昨天,忽然发现母亲驼背了。而头一天似乎还没有。人真是可以一夜变老。她从厨房走进餐厅,用了那么长时间。她无法把一碗豆腐汤端到餐桌上,她的手把握不住那碗豆腐汤的平衡了。多亏被我看见,及时接过那碗就要掉到地上的汤。那一刻我感到那碗汤千万不能掉到地上,千万不能让它洒了。我感到那碗汤要是掉到地上洒了,我们家就会很不吉利。母亲说,手忽然就没有力气了。我安慰母亲说,妈,我的手有力气。端稳一碗豆腐汤绰绰有余。我被迫承认母亲老了,她的关节八成是上锈了。母亲从教育局退休好几年了,早就没有办公桌了。那几年,我自己也没找到工作,家里出现了那种一张办公桌都没有的局面。这多让人心慌啊!一个家庭,至少要有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拥有一张办公桌,不然,这个家就晃荡,就没在这个世界上放稳当。就跟这个社会失去了联系。
我机械地给鱼制造着氧气,眼睛凝视着那张自己的办公桌,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高高的椅子上,感到家的一角,正有一颗钉子钉进这个巨大社会的水泥墙里。
我从椅子上跳下来,快速脱下自己的杏色风衣,搭在那把自己的办公椅上,然后再快速跳回到椅子上,继续舀水。现在,那张已搭着自己衣服的办公桌更是自己的了。
我对着六条地图鱼说:“妈呀,我有办公桌了!我有办公室了!我们家现在与这个社会又联系上了!以后咱家的所有豆腐汤都由我来端吧!”
一个人从前面跑过来了,但那一定不是柴科长。那人穿一套紫色运动衣,我正犹豫躲不躲,那人却远远地喊:“遛狗哪,邓玲?”
听声音是环卫的杨科长。看体型也是环卫的杨科长。
“狗呢?”她的脸已经被她跑红了。整个人都在冒热气,像个刚从锅里拿出来的紫薯。
“那不在那儿呢吗?”我指树林里。
“干啥呢?”她热得哗啦拉开衣服上的拉锁,露出里面黑色吊带背心。
“刨耗子洞呢,都刨半天了。我家白银看见耗子洞就迈不动步。”
“你养的这是狗还是猫啊?”
“看外貌是狗。可它对耗子洞这么在意,是猫是狗我就说不准了。它可能是在狗的肉体里隐藏了一颗猫的内心。”
“哈哈哈——”杨科长大笑。她也知道大笑也消耗卡路里。所以她笑得不留余地,连我们身边的晨雾都被她的笑声震得流动起来了。
“您每天跑多少啊?”
“有2000米吧,多了也跑不动。我不爱跑步,不爱运动。我最爱歪在沙发上嗑瓜子看电视剧。我最不爱早起。早上睡到自然醒是最有福的事。”
“那就睡到自然醒呗。只要头天晚上早点睡。这不自己说了算?”
“哎,姐说了不算。”
“那谁说了算?姐夫啊?他敢嫌你胖啊?”
“他嫌我胖,我还嫌他穷呢!再说他比我还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