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从操场溜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排队:先是立正,立正之后稍息,稍息之后又立正。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有时候老师心血来潮,就把排队的人分成A、B两部分,一部分向左转,一部分向右转。叫一声向左向右转,A和B就背靠背各朝一方。接下来,连着两次,A和B又从不同的方向转到一起。还有向后转,转一下背过去,转两下又回过来,跟没转一样。原地踏步,左脚踏在一字上,右脚踏在二字上,从一走到二,从二走到一,有时也会让你从一走到四,从四那儿再折回来。
我是在他们齐声喊“一二三四”的时候开溜的。上厕所总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哪怕是政治课,是晚总结。通往厕所的路就像一个人字,一撇撇向男厕所,一捺通往女厕所。这一切都是规定好了的,男的写一撇,女的写那一捺,连校长连刘老师也不例外。牛阶级为了把一捺拿过来把一撇换过去,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把男字打上一个×,换上女字。老师说这是流氓。那时候我还是个好孩子,是班干部,其实,我也想把那边的女字换成男字。换成男字就可以去那边看看,哪怕看一眼都是好的。
我顺着人字往前走的时候,刘老师正从一捺那儿走过来。假如还有第二个人,我就不用单打单直直地撞上她。我又不能像只老鼠那样到了这里又缩回去,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野牛遇上狮子,大概就是这样。牛头上有两只角,难怪黄帅说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刘老师走到跟一撇会合的地方,就站住了。我一下就把角和刺忘了,像往常一样叫了一声“刘老师”,甚至还讨好地笑了笑。仿佛她还会像过去一样给我一个笑脸,说句什么。她说:
“还没下课,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我马上明白了,我不再是好学生,不再是班干部,我改用一个坏孩子应有的腔调,“尿胀!”
“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她侧身朝着那一撇说。
我又悔又恨——动不动讨好的笑容就往脸上爬,脊椎骨就往下弯!电影里的叛徒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容易就叛变了,叛的还是他自己。没有谁会把自己拉去枪毙,去服苦役,我能够做的,就是把身上那点水狠狠摔到便池里。
事情是从一把锁开始的,要怪只能怪那把锁。
阿珍姐和昭大哥去走亲戚,门上挂着一把锁。我走过去,锁说:“家里没人,家里没人!”我走过来,锁说:“来呀,怎么不来呀?”爷爷的床底下有一把锤子,我很想一锤把它捶了。可是锁它代表阿珍姐代表昭大哥代表好多东西。锤子它不能代表爷爷,它也不敢代表我。能够动那把锁的只有钥匙。可是假如它因此就以为,没有钥匙我就拿它没办法,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我顺着屋阶下的排水沟绕到后面,那里有一扇门,门旁边有一扇窗。门从里面上了闩。我要做的是从窗户的栅栏里伸过手去,伸向里面的闩。手摸到了门框,中指甚至感觉到门闩就在近前,可是够不着。胳膊被窗栏勒痛,手指累得发酸,还是不行。后山的竹林里哗的一声响,手像触了电一样弹了回来。一只野雉格格叫着飞走了,狗只能朝天吠上几声。狗日的,把老子吓成一只野雉样。
我想,我得有一根棍子。犁田一根棍子,隔着犁耙就能够到牛屁股。教书一根棍子,不费力就可以伸到黑板上头。朱瞎子一根棍子,直着腰也能摸到路。阶级儿子有一根棍子,就可以把尿抛得老远。
整个竹林全是站立的棍子。要找到一根,先得找到刀。我不敢找奶奶要刀,在茅厕里摸了一把锄头。锄头力更大,下手比刀狠。一竿往上生长的竹子顷刻丢头去尾,把一段身子给了我。
棍子很容易就到了门闩那里。可是我的想法不能很好地送到棍子那头,那边的情形也难得传回来。手指比棍子强,可它到不了那里。棍子到得了,却不知道到达的是什么。眼睛没法弯进去,它只是在那儿瞎动。有一次似乎触到什么,可是一晃而过。回头再找,抵住的东西一动不动。我有些泄气:这里头哪一间屋子没有去过?无非是床呀衣柜呀,厨屋里有灶和碗柜,猪舍有茅坑,不止一次打机枪似的往里头射尿。收回棍子时,我想到那边那把锁。它该笑了:怎么,不行吧!
靠窗的桌子上躺着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斜斜缺了一角,四个角因此成了五个。棍子从旁边伸过去的时候,它一直仰面朝天。拿起镜子,我眼前一亮。镜子斜斜地把目光送进去,一下就看到了门闩。眼睛跟手不在同一个方向上,让人不大习惯。棍子像是喝醉了,弯弯曲曲到了门闩上。我屏住呼吸,在镜子里拨动门闩——棍子那头一动,门呀的一声开了,很惊讶的样子。门开了一条缝,一推就可以进去。回过头来把门关上,插上门闩——现在它成了我的门闩。厨屋那边还有一扇门朝向前面的地坪,门外面的锁,它只听钥匙的。一个没有钥匙的人从后门进来了,它生气了:门扣一动,锁响了一下,一阵风从门缝灌进来。我用膝盖顶住门,把门闩上。锁在外面挣扎了一下,作废了。世界被关在门外,门内现在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