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孙悟空闯进王母娘娘的天宫,就像游击队摸进敌人的大本营,什么班主任什么路队长统统没有了,你一下走进连环画,走进电影里,走进某个神奇的故事中。竹棍被我骑成马。骑了一阵,它又成了摩托,成了装甲车。等到我把它从胯下抽出来,它又成了机枪。就像我父亲,在厂里他是工人,站到我面前他是爸爸,一转身看到爷爷奶奶,他又成了儿子。只要你愿意,一根竹棍也可以变出很多东西。
墙上挂着一顶发黑的草帽,一件旧得发白的黑罩衣从草帽底下披挂下来。它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趁我不注意,它动了动。我一转过来,它又不动了。我提高了警惕:窗框上一根系在钉子上的烂布条斜斜伸起,罩衣趁机在草帽底下动了动。被我逮住的还有蚊帐。它们密谋造反,妄想恢复它们失去的天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机关枪来了,横扫敌军如卷席,顺带还把后面的山和竹林子削去一大半。
接下来就可以踱来踱去,当斯大林当朱可夫当叶挺了。考虑到叶挺死得早,朱可夫上头还有一个斯大林,干脆当斯大林得了。要当斯大林,得有胡子、烟斗和地图。有了这三样东西,就可以踱来踱去,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胡子的事情好办,到锅底下摸一把烟炱,往鼻子下一抹,斯大林的胡子就越过西伯利亚来到我这里。地图那玩意,我画过,弟弟画过,都留在家里的床单上。昭大哥画过吗?阿珍姐画过吗?昭大哥的地图应该是一个雄斑鸠。阿珍姐呢,大概是一只蝴蝶。风鼓动蚊帐,就像蝴蝶在扇动翅膀。雄斑鸠就不要了,蝴蝶的两扇翅膀,就像张开的西伯利亚。西伯利亚足够大,可以放开马蹄和车轮奔驰。我手里的棒棒,当过机关枪当过迫击炮,比阶级儿子长,比校长的长,比昭大哥长。地图上的大好河山,它都够得着。胡子有了,地图有了,离斯大林只差一棵烟了。不是两根手指一伸做成抽烟的样子,也不是掐一段芦苇棒当成烟。我用一块报纸裹了一些干红薯叶。红薯叶不太肯往下燃,又从垫被上扯了一些棉絮加进去。烟一燃起来,所有事情就全是真的啦!
斯大林抽烟,铁托元帅抽烟,丘吉尔抽烟。蒋介石不抽烟,抽烟的把不抽烟的打败了。想来秦皇汉武、成吉思汗都抽烟,要不怎么叫狼烟四起,烽烟滚滚?斯大林吐出一口烟,西伯利亚那一大片就万马奔腾,风尘滚滚。再吐一口烟,万炮齐发,一片火海,一片浓烟。斯大林吞云吐雾。希特勒灰飞烟灭,连他的胡子也救不了他。点上一根烟,烟从胡子那儿升上去,就成了天上的云。抽烟的人就像住在天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只顾自己上天,不让我们抽烟?年岁是他们唯一的理由。就是说,抽烟先得装上胡子。
阿珍姐的衣服在装镜子的那扇柜门后边。柜门打开,一柜子衣服带着一个漂亮女人的气息,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时候你还能怎样呢?无论你是斯大林还是希特勒,只有把马和地图放下,把战争放下,胡子和烟斗也得放到一边。就像搂爹说的,蛾子扑向灯火的时候,不会去问灯盏端在谁手上。屋漏水落到谁家的时候,不会去管门是不是上着锁。
柜边放着一把梳子。梳子顺着阿珍姐的发辫往下梳,就想起写文章引用了一条语录一句诗词或是报纸上一段话,文章就可以一口气往下写。一件上衣就像一篇文章的中间部分。中间部分也就是主体部分,文章的中心就在这里。有些文章的中心藏得深,就像厚厚的冬装。还是夏装好,中心突出,主题鲜明。阿珍姐在插秧,两样东西垂在那里,兜住它的就是一层布。阿珍姐在走路,胸衣里像有两只兔子在蹿,蹿啊蹿……江夫子说,分析文章就是抽丝剥茧,把文章的中心找出来。两只兔子到他那里,可不可以打上80分?一条裤子,摊开来就像一个印刷体的八字,长裤子大八,短裤子小八。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以为一条裤子就是一篇文章的结尾,结尾就只是结尾。那时候不知道,文章分段完全可以是另一种分法。
从斯大林到阿珍姐的花短裤,所有这一切,被一声咳嗽一扫而光。随着一声咳嗽,一条人影从窗外劈面打来。建大伯从山背后收工回来,咳嗽一声,从窗户外面走过。所有的电影和连环画一下收场了,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床是床,蚊帐是蚊帐,衣柜是木头做的。那些衣服裤子一阵风跑回柜子里。
就这样把一世界的事情丢下,空着手回去?竹棍本来就是我的,除了它还带上点什么?房子我带不了,衣柜也带不了。一柜子衣服,我一件也带不了。它们都有些烫手。老铁匠的手不怕火,他的手上有一层厚茧。我选择梳子。提纲挈领,抓住它,下面的东西也就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