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秋天的上午,太阳很好地照耀着阿须草原。早晚气温明显低了许多,夜里已有霜降下来,积在草叶上,在阳光中散成一片若有若无的雾霭,氤氲在整个草原上。
乡大院里,一些人陆续起床,搬了藤椅来院中,或拿出沙发垫子,直接铺到草坪上。他们围坐一块儿,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喝滚烫的奶茶。他们看见苏医生还没有出现,他的房门紧闭着,乡派出所所长甲马大声喊:“苏医生!”屋里没回应。“酒喝多了,他起不来。”他解释说。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说:“酒多不多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喊他。”说着,都看乡会计朱玲。
她的脸早已红透,嗔怪地说:“看我干啥?”
众人说:“你去叫他。”
朱玲说:“我为啥去叫他,我又不是他什么人。”
甲马一脸严肃地说:“不会出什么事吧,昨晚苏医生喝得太多,从来没见他醉那么厉害,都是我架着他回屋睡的觉。”
朱玲瞪大了眼睛说:“你们喝到几点?”
甲马说:“谁看时间哦,我当时也差不多了。”
朱玲站了起来,她脸上那些怕羞的红都已散去,紧张地跨过乡院,在角落的房门前停下来,急急地拍门喊:“苏医生!苏医生!”
屋里传来苏医生慵懒地应答:“就起来了,我在穿衣服。”
众人停止抽烟、喝茶,屏息静观,看见朱玲一脸放松,轻快地走过来时,笑声轰然响起。甲马盘腿坐在沙发垫子上,手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朱玲意识到这不过是个恶作剧,她捡起一小块草团扔过去,说:“就你坏。”
苏医生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了,他蓬乱着头发钻出屋,蹲在台阶边漱口,随着他的出现,大家又轻快地笑了起来。苏医生没戴眼镜,他眯缝双眼,在明晃晃的阳光中他只能模糊看见几个人团坐在草坪里。他喷着满嘴白沫含糊地说:“你们笑啥?”
朱玲说:“不用管他们,他们都坏着呢。”
听朱玲这样说,苏医生就明白了,不再说话。
这时候从乡大院那扇形同虚设的铁门口出现了一个骑马的男孩。他骑着马进入院子,从马背上跳下来,大家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经过长途奔波,他口里喘着粗气,满脸通红。
甲马说:“孩子,有什么事?”
朱玲说:“先来喝碗烫茶,有事慢慢说。”
孩子看看众人,瓮声瓮气地说:“谁是苏医生?”
甲马指了指蹲在台阶边的苏医生,孩子牵马走过去,说:“苏医生,去看看我阿妈吧。”
苏医生三两下漱了口,去屋里戴上眼镜出来,说:“你阿妈怎么了?”
孩子手按左腹说:“我阿妈这里痛,还老头昏。”
苏医生说:“家在哪里?”
孩子指着东边说:“就在那边靠近山的地方。”
极目望去,远方是低矮的山峦,一座连一座,像阿须草原的天然屏障。舒展的云团都集聚在远山巅上,凝住不动。那些山峦看上去虽感觉并不太远,真要前去,却需要许多时间。
苏医生说:“痛了多长时间?厉不厉害?”
孩子说:“有几年了,近一段时间越痛越厉害。”
苏医生点点头又问:“你叫啥?”
孩子说:“我叫多吉,阿妈叫泽央。”
苏医生和蔼地笑了笑说:“多吉,你去喝碗热茶,等我准备准备。”
多吉坐到人圈里,接过朱玲递来的烫茶,也咝咝地吸着冷气喝下一大口。那茶水沿喉部直抵肠胃,把微烫的温暖连成一条线,让多吉全身都颤了颤,他快乐地笑起来。苏医生微笑着轻轻摇摇头,转身进屋。不能预测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备什么药,大老远走一遭,如果无药与病匹配,会白跑一趟。苏医生把各类药片都包了些,和简单的设备一块儿放入药箱中,装得满满的,箱盖刚够合上。赭红色药箱四面的中心都画有红十字图案,衬着圆形的白底,很醒目。不过药箱早已老旧,许多颜色开始脱落,蹭刮的痕迹布满箱子。苏医生挎着药箱出门,朱玲早已倒了热茶递上,说:“赶快吃一点儿,茶凉了会儿,不烫。”苏医生接过碗,朱玲又递来一大块馍馍,苏医生摇着手,把茶都喝了,去乡院门边的棚里推出一辆老旧笨拙的单人摩托,微微撅着屁股在那里狠狠地踩动启动杆,连踩十多下摩托都没发动起来,苏医生拍拍双手,恼怒地一脚踢到轮胎上。甲马笑着说:“这东西需要耐心,越急越不行,看我来。”他一手抓了油门,一手撑着摩托后座的铁架,猛踩几下,摩托颤动着,终于响了起来。
多吉骑在马上,苏医生驾驶摩托,保持马奔走的速度,赭红色的药箱捆绑在后座上,随摩托细微地颠动。两人在公路上并排走着,走出一大段距离,他们转入草原,向远山进发。
请到苏医生,多吉很兴奋,一路有说有笑,还老爱说我阿爸怎么怎么样。苏医生看孩子特别崇拜自己的阿爸,就问他:“多吉,你阿爸是谁?”
一说这个,多吉全身都带了劲,声音也大了许多,说:“我阿爸全草原都认识呢,你应该也听说过,我阿爸是绒布。”
苏医生的摩托停下了,多吉走出一段距离,勒转马头,他看见苏医生双脚撑在地上,神色大变,整张脸都青了。
多吉说:“苏医生,怎么了?”
苏医生凝重地说:“你是绒布的儿子?”
多吉点头说:“你认识我阿爸?”
苏医生缓缓摇头,下了摩托,一屁股坐到草地上,点支烟,闷头抽上了。多吉也下了马,挨着苏医生坐下来,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苏医生凝重的表情,他担心苏医生半途而废,不愿跑那样远的路。
绒布,这个名字让逝去的时日瞬间复活。
苏医生刚分到阿须草原时,不过二十二岁,正值青春岁月。草原生活极端枯燥,初到草原的兴奋劲头一过,日子艰辛而漫长。首先是饮食不习惯,糌粑、酥油、牛肉基本是主食。那时候连大米也不能连续地吃,只有等各单位的上级部门来区乡检查,会带些大米、猪肉等食品下来,吃完了,只能眼巴巴盼上级部门再来,或有谁去县上办事。除开饮食,最难熬的是时间,苏医生从没感受过一天会如此漫长,每一秒钟都被拉开了。懒懒地在乡大院里晒太阳,盼黑夜尽快降临,但是太阳迟迟不动,整个草原像凝住了。好不容易盼到天黑,那些年乡上还没有通电,在蜡烛的映照下,黑夜比白天更漫长。岑寂的黑夜驱散了所有睡眠,只好瞪着眼睛盼天亮,盼太阳悬到东山巅上。日复一日这样熬着,苏医生得知那条贯穿阿须草原的溪流里有许多鱼,他做了钓竿,将缝被子的针烧红后弯成钓钩,遇上公休日,就拿上这套简单的渔具,去河边消磨时光。在河边怀着希望静静坐下来,生活不仅得到改善,难熬的时光也似那溪中的水流,哗哗响着,毫无障碍地奔流而去。他很快迷上了垂钓的状态,每次都喜欢走得更远一点儿,在不同的河段静静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