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苏蝶喜欢这首歌,她就住在浏阳河畔。每每站在窗前,看见浏阳河犹如一条黛色的长蛇,悄无声息,潜伏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苏蝶就会睁大眼睛,再睁大眼睛。刹那间,那条长蛇又仿佛定格成天堂的门楣。苏蝶没去过天堂,听说天堂很美,美得没有任何忧伤,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喜欢在天堂里飞来飞去。苏蝶知道,魔鬼其实也是天使。因为堕落,魔鬼才去了地狱,才从天使变成了魔鬼。魔鬼喜欢拘走别人的灵魂。苏蝶曾无数次在梦里与魔鬼交锋。魔鬼拽着一条长长的铁链,想要拘走她的灵魂,她拼命挣扎,苦苦哀求。每一次,苏蝶都在灵魂即将出窍的那一刹,尖叫着,从床上一坐而起。
被噩梦惊醒的苏蝶,再望浏阳河时,觉得那不过是地狱的门槛罢了。
苏蝶住在35楼,手可摘星,雨落无声。远离尘世的喧嚣,有时未必就觉得满足。整个世界都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时,静得连镜子里的自己都有点失真时,苏蝶就会站在窗前眺望浏阳河。苏蝶将自己的呼吸,当成浏阳河细微的浪花,将自己的心跳,当成浏阳河暗沉的涛声。那时的苏蝶,就不觉孤单了。想想看,那么一条长长的河,那么一条镇定自若的河,一直追随你的脉搏而奔流不息,苏蝶啊苏蝶,你还有什么好自怜自艾的?
三年前,苏蝶买了这套房子。70平米,两室一厅。苏蝶有时埋怨房子太窄了,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当初应该买更小一点的,那样就不会显得如此空旷了。其实也不是真的空旷。客厅一张餐桌,一组布艺沙发,一只小茶几,一个电视柜;卧室一张双人床,一只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书房一张电脑桌,一排书架。即便如此简单,那三间房还是被摆放得满满当当。这套房子的首付,大部分来自苏蝶父母的积蓄。苏蝶工作单位不错,收入不低,只因喜欢乱花钱,基本属于月光一族。她办了10年按揭,月供将近两千元。从当时的行情来看,这种价位,明显偏高。就是因为地处浏阳河畔,苏蝶才没有丝毫犹豫。售楼小姐可能没见过如此干脆的买主,她欢天喜地地帮苏蝶填着各种表格,末了,小心翼翼扶着苏蝶的胳膊,一直将她送到售楼部门口。
那双温软的手,还有残留的体温,一直烙在苏蝶的胳膊上。很少有人如此殷勤。苏蝶长相平平,走在人群中,就像一粒小小的浪花,很容易就被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偏偏她一直眼高于顶,挑来挑去,渐渐连门都懒得出了。她让自己死了心,让全世界的男人都结婚去吧,让全世界的女人都幸福去吧。现在的苏蝶,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记忆障碍。她从钱夹中翻出自己的身份证,一遍遍核对着出生年月。不可能,苏蝶喃喃自语道:我怎么就三十岁了?
是的,不够年轻,不够漂亮,不喜交际,这样的苏蝶,除了售楼小姐,还会有多少人,能对她如此殷勤?
一年前,当权勇喝得半醉,一个人开车去了浏阳河畔,躺在草地上,一遍又一遍拨打苏蝶电话时,她终于无法自控。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莫名地心慌。她盼着他主动和自己联系,可当他真的打她电话时,她却冷冰冰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他或许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那个人。她却不敢奢望。她害怕魂不守舍的感觉,就像害怕梦中那只拘她灵魂的魔鬼。可现在,他醉了,他究竟醉成什么样子了,到底要不要紧?他最后在电话里说,如果你真的不想来见我,你就关了手机,不然,你挂几次,我就重拨几次。
苏蝶怎么舍得关掉手机啊。
苏蝶到了。权勇站起来迎接她,他一句话不说,走到苏蝶身边,一把搂住了她。苏蝶想要推开权勇。权勇说,求你,让我抱一下,只一下,我好难受,我快要死了。
权勇说了,只抱一下。抱住苏蝶后,权勇又说,只亲一下额头。当权勇顺势而下,死死吻住苏蝶的唇时,苏蝶明白自己已全线溃退。
有一次,鱼水之欢后,苏蝶依偎在权勇的胸口,微闭双眼,自言自语地说,真不知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和我一样孤独。权勇不假思索。
你怎么知道我孤独?
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你就这么自信?
你知不知道你很美?
我相信。
你的美,不在外表,那种骨子里头的美,凡夫俗子哪里能懂,所以你才一直孤独,直到遇见我……
没容权勇说完,苏蝶用一只手堵住了他的唇。她的孤独,他真的懂?她有些迷惘。苏蝶本来没有资格参加那次会议的,因为领导出差,临时交待她顶替一下。会后聚餐时,那么多人,那么多桌子,权勇偏偏就坐在了她的身旁。权勇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却闻到了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味道。有点像烟草味,又不大像烟草味。苏蝶平时最闻不得烟味,可这一次,她忍不住暗暗打量了他几眼,又偷偷吸了几口长气。苏蝶的心怦怦直跳。她觉得权勇坐得太笔直太端正了些,至于五官到底长什么样,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那次聚餐,从始至终,苏蝶没和权勇说一句话,但每次苏蝶夹菜的时候,权勇都会伸出手来扶住转盘,等苏蝶夹完了,他才松开。不知为何,平时常常脱口而出的谢谢,那一天,苏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坐在苏蝶对面的那个男人,问了苏蝶单位和姓名,又问她要手机号。以苏蝶的性格,手机号决不会轻易告诉陌生人。这一次,她却没有犹豫。她希望另一个人能够记住。没想到她真的如愿以偿了。
他身上的气味为什么这么好闻?有点烟味,有点汗味,还带点水果的芬芳。苏蝶想,自己对他的爱,难道就源于这种类似迷魂香的气味?
苏蝶坐起来,探身拿过床头柜上的背包。权勇问:怎么啦?
剪指甲。你先睡吧。苏蝶说。
哦。权勇还嘟囔了一句什么,苏蝶没听清。紧接着,一片呼噜声从米黄色的灯光中轻轻浮上来。那声音犹如一张底片,从显影液里渐渐清晰,渐渐明了,然后,又如天际越来越近的闷雷,在苏蝶身旁不绝于耳。苏蝶不明白权勇是什么材料做的,刚刚还在做爱,还在嬉戏,还在说话,不过两三秒钟的功夫,他就能沉沉睡去,就能鼾声一阵响过一阵。可他还要对她抱怨,他在家里是如何地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说他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常常被噩梦惊醒。
也许是他太累了,苏蝶安慰自己。刚才都投入得接近虚脱。如果不是太累,他肯定还要和苏蝶没完没了地说话。
在权勇鼾声的伴奏下,苏蝶慢慢修理着左手大拇指甲。苏蝶有一把薄薄的锋利的小剪刀,她将它叉开,右手握住两刃相交之处,用其中一面刀刃,由外到里,轻轻刮着指甲。这片指甲中了邪。月牙形的灰白之上,原本红润的甲片不知何时也变得灰白起来,里面仿佛絮满了破旧的棉屑,挤得指甲盖坑坑洼洼的,看着令人恶心。当苏蝶明白那就是传说中的灰指甲时,她就更加厌恶那只指甲了。一有时间,苏蝶就忍不住用剪刀去刮,一遍,又一遍。那只病甲极其顽固,刮掉一层,还有一层。再刮掉一层,依然还有一层。除了每每扬起微微一片细尘,苏蝶的灭甲行动并无任何实质性的成效。苏蝶并不死心,她不相信,这么大一个活人,会对付不了小小一片灰指甲。权勇给苏蝶买来治灰指甲的药,苏蝶嫌麻烦,嫌碍眼,放着没用。权勇拗不过苏蝶,有时会帮她刮刮指甲。她一般不要他刮。他太小心了,生怕弄疼了她,她说他不是在刮,而是在为灰指甲做按摩。
在灰指甲面前屡战屡败,苏蝶从未绝望过。那一抹细得不能再细的小红线,却让她几近崩溃。那些不同品牌的试纸条,从纸杯里拿出后,无一例外地红着两条线。
不管是夜尿还是晨尿,不管是热的还是凉的,不管放进去几秒拿出来几分钟摆到那里几小时,不管方法对不对结果准不准,那条检测线一次次明确无误地告诉苏蝶,要不是弱阳性,要不是强阳性,反正,苏蝶肯定是怀孕了。
连苏蝶自己都不知道那孕究竟从何而怀。每次都用了安全套。不安全怎么还叫安全套?就像没有夫妻生活的人为何还要叫夫妻?
权勇和苏蝶曾经讨论过夫妻与性的问题。那天,权勇接了苏蝶,两人一起吃完晚饭,在去苏蝶家的路上,不知怎么竟讨论起什么样的性才是道德的。权勇说,有爱的性就是道德的。苏蝶反问他:请问你和你老婆之间的性道德不道德?这个问题难住了权勇。一直口若悬河的他沉默了好一会。
以前道德,遇见你之后,就变成不道德了。权勇斟词酌句。
苏蝶轻笑一声: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和我在一起也不会道德了。
权勇赶紧解释:你想到哪去了,我和她早就分居了。为什么你总是不相信我呢?你是我除她之外的第一个女人,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请你相信,我绝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只要你不变心,我一定会好好爱你一辈子。
在苏蝶面前,每当不得已要提到老婆时,权勇就用“她”来代替。
苏蝶笑得更厉害了:若干年前,你一定也对她说过要好好爱她一辈子吧?我从不指望你爱我一辈子,我宁愿成全你所有的与“道德”有关的所作所为。
那你认为什么样的性才是道德的呢?权勇反守为攻。
除了要有爱,还要在社会规则之内,我是说社会规则,而不是所谓的游戏规则。苏蝶说话的样子,并不像调侃。
权勇一时无话。
苏蝶微仰起下巴。苏蝶半开玩笑半认真时,喜欢将下巴微微仰起。她说,在实行一夫一妻制的社会,我俩之间的性是不道德的。当然,如果一夫一妻可以理解为一位夫人和一位妻子的话,我俩就是道德的……
权勇很不留情地打断了苏蝶的话:我持保留意见,我认为我俩之间的性,绝对是合乎道德的。
好好开车吧。苏蝶说完这句,便扭头望向右侧窗外。
现在,她和他的合乎“道德”的行为,却产生了并不道德的后果。苏蝶心里一紧。扼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那是多么不道德的行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