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饭桌上,阿嫂却极力反对我回上海,说上海又勿是天堂,新疆也勿是地狱喽,人走啊走了,再回来轧啥闹猛。母亲说,我就要叫阿垫回来轧闹猛,因为现在我太孤单。阿嫂不愿意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咻咻地回到自己房里。阿哥为难地一摊手说:“作啥?作啥?你们咯是作啥?”我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姆妈,我一定回来!”
我把行李一件件搬进已属于我的那间大房子里,对着母亲的遗像鞠了三个躬,鼻子一酸,竟哭了。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母亲,母亲用她那二十几年积累起来的内疚补尝了我那些年所遭受的苦难。她又把那一大笔财产和这间几十平米的房子留给我。那笔财产就深藏在一个角落的隔墙里,母亲没有讲过这笔财产的来历。我想,也许是母亲当富家小姐时的积蓄,也许是外祖母偷偷给她的,但也不能排除外祖父原谅她后的馈赠。我还记得文革刚开始时的一个深夜,外祖父曾偷偷地来找过母亲,但以后不久他就死在“牛棚”里,那些东西会不会是那晚送来的?这一切都随着母亲的去世而成了个迷。
据阿哥讲,母亲感到自己快不行时,就催逼他尽快办我调回来的手续,但由于阿嫂的从中作梗,这事一直没有大进展。有一天晚上,母亲拿出两根金灿灿的条子放在桌上,说:“这是你外祖母在我同你们阿爸结婚时塞给我的,我一直保存到现在。阿堑调回来的事你们办成了,有你们一份,要是办不成,我统统给阿堃,这三间房子的产权也给阿堃,你们每月就给阿堃付房租!明天我就去找律师来写遗嘱。”母亲这话说得很坚决,阿嫂的脸吓黄了,说:“都是阿森呀!我催他赶快把阿弟的事办好,他就是拖!”
当我调回的手续都办好后,母亲没有食言,把一根条子给了他们,那一中一小的房产权也转给了他们。在请公证所的人来办转划手续时,阿嫂说:“姆妈,是勿是把那间中的留给阿堃,他只有一个人,一间中的就足够了。”母亲说:“他就不再结婚了?他就不把孩子领回来了?你要叫他做一辈子的鳏夫?你的心也太狠了。”她对两个公证员说,“现在勿办了!要办,我就统统办给阿堑。”又一次吓黄脸的阿嫂说:“姆妈,你看你,我只是同你商量商量么,不肯就算了,值得生那么大的气吗?”
母亲临终前我及时地赶回来了。她握着我的手宽慰地一笑说:“阿堃,好了,都好了……”她感到作为一个母亲,已经尽到了应尽的责任,对我们兄弟两个她也摆平了,于是她安心地去了。那时我才感到要当好一个母亲有多么的难啊。我再次朝母亲的遗像鞠躬,又泪流满面了。其实母亲并没有欠我什么,而是我欠母亲的太多太多……
我们这幢三层楼的房子住着六户人家。一楼是余家外婆的,二楼是我们家,以前三楼也住一户人家,但那家人搬走后,竟住进了四户人家。三楼也是三间房,大间住着刘老师一家五口,刘老师以前当过小学教员,文革时因一点历史问题把他弄到居委会去当杂务工。但对他的问题并没作结论,文革后,他到处找着要求落实政策,可人家说并没有对你的问题作过什么结论呀,落实什么政策?你的工作调动纯属正常的工作调动。弄得他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当他的杂务工。在居委会别人都叫他刘师傅,但在这幢楼里大家还是叫他刘老师,他感到很满意。中间住着林家姆妈一家三口,男人在厂里跑供销,一年里在家住不上几天。林家姆妈是个纺织女工,十几岁进厂跑了几十年的车,两条静脉曲张的小腿里仿佛弓着一堆又粗又青的蚯蚓。夏天她穿着短裤,我都不敢朝她的腿肚看。她心直口快,没有什么文化,头脑又有些简单,喜欢凑热闹。小间住着一对小夫妻,女的生孩子后,把孩子留在婆家。他俩好像很忙,也勿同别人搭讪,又很少在家做饭吃,有时晚上做顿饭也是女的匆匆做好,端上去后就再也不下来了。大家至今不知这对男女姓啥叫啥。背后说到他们时就叫“咯个男的”,“咯个女的”。而连生家则住在阳台边上架起来的一个小搁楼里,一张铺挤在叠压着的家俱里面。天热时,弄出一张折叠式小桌在弄堂里吃饭,天冷时就把折叠桌搁在床上吃。那张铺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吃饭、睡觉、活动的场所,但他们一家却活得挺滋润。我那天坐在门口帮阿嫂剥毛豆,连生也在门口收拾几条手指头长的小鲫鱼,他问我,小擂爷叔,你在江西插了几年队啊?我说三年。他一摇头说,喔哟作孽。在新疆呢?我说有十几年。他又一晃脑袋说喔哟作孽,结婚勒口伐?我说结过婚但离了。他瞪大眼睛说离婚?哪能会离婚咯?我说女人有了另外咯相好。他连摇两下脑袋说喔哟作孽作孽,有小人口伐?我说有个女儿判给女方了。这次他没有说作孽,把鱼弄好后,放在一个碟子里,撒上作料准备清蒸。然后回过头来说:“阿堃哥,你的命真苦。”我不知道他是在同情我还是要以我的命苦来衬托他的滋润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