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来的第一顿饭是和阿哥阿嫂一起吃的,其实我很想在外面吃一点。但双方都要顾及面子,可饭桌上勉强拼凑出来的热情却更使人感到难堪和不快。阿嫂总想弄出点因由来挖苦我,甚至连我那岁月艰难而铸成的老相也成了她刺我的话题。她剥开一只黄很多的梭子蟹放在我跟前说:“阿堃,吃呀,这梭子蟹是我特地为你买的,快吃呀。”在买小菜上,阿嫂的精明是没说的,总是又便宜又好。但她又说:“阿堃,你看看你,比你阿哥看上去起码要老10岁。”那蔑视的口气就像竹针在刺人的心。我忍不住反唇相讥说:“有啥稀奇的,当初要是阿哥下乡,他现在起码要比我老20岁!”阿哥就喊了:“作啥?作啥?你们这是作啥!”
那顿饭吃得全然没味。而以后在阿哥家搭饭吃也已成为不可能,可外面的饭菜既没味道又贵。于是花了些钱,打通了该打通的关节,在阿哥与余家外婆的灶位中间也挤进了我的煤气灶,大家都很不高兴,因为拥挤的灶片间显得更拥挤了,他们的利益受到我的侵占,那抱怨的眼光都仿佛在说:“你轧回来作啥?出呐。”我感到在上海同样生存得很艰难。当初母亲要我回来时我曾犹豫过,因为对在哪儿生活我已有些麻木了,可是为了补偿母亲那颗被沉重的内疚快压碎了的心,我才决心回来的。现在他们的这种眼光使我感到恼火,正像阿嫂毫不讳言地反对我回来使我感到恼火一样。可我偏要同你们挤在一起活着,我也要维护我在这儿的生存权。
但一切都是陌生的和敌视的,包括自己的阿哥和阿嫂。开始几天阿哥还略微关照我一点。来后的第二天他对我说:“阿堃,上楼时把我们家的过道灯拉一下,上来再关掉。”我这才发觉,楼梯的过道上吊着六只灯泡,像拥在一起的一嘟噜玻璃葫芦。那天傍晚天色阴沉,大家又挤在灶片间做饭,六只过道灯都齐刷刷地亮着,我感到不可思议,一只灯就可以了,干吗要这么浪费呢?我下楼时自以为理由充足地关掉了其他所有的灯,只留下我们家的那盏。我想就是阿嫂责怪起来,这电灯费由我来掏好了。一个月就那么几元钱的事,大家住在一起,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我正准备洗菜,连生第一个叫起来:“出呐!啥人拿我的灯关掉啦?”接着林家姆妈、刘老师、余家外婆,还有“咯个女人”也参进来一起喊:“啥人啊,关阿拉灯作啥?神经出毛病啦!”
我告诉他们是我关的,并解释说开这么多灯实在太浪费,用一盏灯就行了,这盏灯的电费由我来掏。这一说不打紧,他们反而闹得更凶,连生冷笑着说:“喔哟!你倒大方咯呀,是欺阿拉没有钞票咋的?是想在阿拉面前摆阔咋的?”林家姆妈也凑上来说:“一个新疆户头呀,又勿是从美国香港回来咯罗,有啥阔好摆咯啦!”刘老师也在边上慢条斯理地说:“阿堃,我晓得你这是好心,但你这种做法勿对,你这样做是看勿起阿拉,以为阿拉穷。这点电费阿拉还付勿起?”连生又接上说:“阿堃哥,我勿是看勿起你,你要真想摆阔可以呀,上国际饭店或者南海渔港去摆两桌,甩上两千三千请请大家。一只电灯几度电咯情,阿拉勿领!”余家外婆也掼上来一句说:“一个新疆户头竟要拿这点钞票来压阿拉上海人,真有点拎勿清!”
连生喊:“开灯!”
一瞬间所有的灯又明晃晃地耀起来,把楼道照得通明,它们就像六只恶狠狠的眼睛在压我这个新疆户头。这时我听到阿嫂也冷冰冰地甩出三个字:“阿木铃!”
第二天我打电话请供电公司的人到我房里安了一只水电表,同时在楼道上也加了一盏灯。本来六盏灯是六六大顺。现在七盏灯成了七巧七巧(蹊跷蹊跷)了。后来我上楼下楼,也都习惯地拉亮自己的那盏灯,对别人的灯是否亮着竟也感觉不到了。
余家外婆的女儿叫余婕,在市郊一家工厂做工。他们厂礼拜是星期四,所以每个星期三的傍晚就回家,住上一夜,第二天吃罢中午饭回厂。她每次回来都要从乡下带点菜来,说是乡下的菜新鲜,有时还有活鸡活鱼或活虾,倒在盆里噼噼啪啪乱蹦乱跳,然后做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来孝敬她母亲。她小巧、漂亮、机敏。虽已三十好几了,但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来岁。她至今还没有结婚,甚至连对象也没找,活得自然也很寂寞。她挨在我边上做饭却从来不同我说一句话,也不同周围的人搭腔,性格似乎也很怪僻。连生说她是假清高。我想老姑娘大都性格有些变异,她恐怕也是。
那几天阴雨连绵,整个空气湿漉漉的像能挤出水来。那天她回来面盆里又蹦跳着鱼和虾。我在炉子上炖着一只鸡,当鸡快要熟了才发现瓶里的酱油没了。白斩鸡不蘸酱油怎么吃?于是我撑着伞提着瓶子去打酱油。想不到阴绵绵的雨天,杂货店里买酱油醋和啤酒的人竟还会那么多,而营业员十分漫不经心,有人催一句他就说:“慌啥,慌啥,钞票点错啥人赔啊?”等了半个多小时我才把酱油打上,心想说不定炖在炉子上的鸡汤都熬干了。我匆匆赶回家去,发现锅里的鸡不翼而飞了,挤在灶片间的人都闷声不响地绷着脸。我只好问阿嫂:“我的鸡呢?”正在煎鱼的阿嫂板着脸说:“你的鸡没了,我哪能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