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她显得忧伤而美丽。她坦诚地告诉了我自己的不幸。插队时,她被几个农民在一个瓢泼的大雨天里轮奸了,她沾着一身泥浆,下身淌着血,跑到大队部向大队支书报告,大队支书又趁机奸污了她。“这对许多姑娘来说,就是可以去死的理由,但我没有去死。为什么要为别人的罪恶,来惩罚自己?我倒赞成这样一种宗教观点:生命是上帝给的,只有上帝才有权把它取走,别人弄死我有罪,自己弄死自己也有罪。我虽然落了一身的病,但我还在希望中活着”。她站起来说,“我们活着,就说明这世界还需要我们。况且你女儿只是失踪,还有找回来的希望。你总觉得自己命苦,可还有多少不如你的人,不要自怨自艾。”说完,她捏了捏我的手,走了。那手凉凉的却很柔软,这种感觉一直伴我到天明。
痛苦正随着时间淡化,生活依然还是老样子。我想余婕说得对,我得好好活下去。一个星期天的早上,天不亮我就去菜场买菜。在上海要想买上点好小菜那就得起早。想不到菜场已经那么拥挤,前胸后背都贴着别人的肉,那么多人都在为能买到点好吃的东西而赶早受罪,人们好像只是为吃而活着。这时有人拉了我二把,我回头一看竟是雪莲。我问她怎么这么早出来买菜?她说她天天都是这时候出来买菜的。她问我燕燕有消息吗?我摇摇头说没有。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眼里便涌出了泪。她两腮下陷,眼圈发青,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抹着眼泪说,叔叔,我可能上不成学了。我问怎么啦?她说那边的爸爸不是亲爸爸,他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了。舅舅让我辍学去打工,说养不起我。我知道她已上高二,辍学太可惜了。我思索了一会,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对她说:“雪莲,要是你舅舅真不让你上学了,你就来找我。”她迟疑地看着我,我马上又说。“别忘了,咱俩都是新疆户头啊。”她咬着嘴唇朝我点点头,哭了。我也感到鼻子发酸。
母亲把那盒财宝交给我时,一再关照我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要动用它。母亲自己就是这样做的。遵照她的嘱咐,我也只用我自己的那点儿工资和积蓄。可有这么一笔财产垫底,让人心里踏实。那根金条倒是可以用的。阿嫂已经用那条子装饰了自己,她也怂恿我去打几样首饰戴戴,说男人戴首饰也蛮有风度,我说我一个码头杂务工要这种风度作啥?阿嫂撇嘴说:“洋盘!”
有时我想把那根条子换钱去做点小生意,可白道(官道)黑道都与我无缘,我恐怕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有一天阿哥来找我了,脸上挂着极少对我显示过的笑容。他说,阿堃,你阿嫂今晚想请你吃顿饭,给你消消愁闷,她说这些天你看上去都快要垮掉了。我说我不会垮,蛮好。燕燕我会寻回来的。他就说,好了,好了。我晓得你还为那只鸡的事生你阿嫂的气。其实她也是一时糊涂,我已讲过她了,她也很懊悔。今朝她特地花了几十元钱买了一斤多大闸蟹,让你尝尝鲜。也算是给你赔罪。我说这顿饭不会白吃吧。他说是有事想叫你帮忙,但赔罪是赔罪,帮忙是帮忙,两不靠的事。我就说有啥事你就说,饭我勿去吃。这时小擂也来叫我,阿嫂大概怕阿哥搬不动我就叫小擂来助阵。小擂倒乖巧,把我拉到一边咬着我的耳朵说:“爷叔,大闸蟹平时啥人舍得吃,现在姆妈孝敬你,不吃白不吃,有吃勿吃猪头仨。”他这么一说我倒笑了。
大闸蟹只只都是团脐,里面挤满了结结实实的卵黄,壳里的肉也很丰满,一问价钱并不很贵。阿嫂也是出奇的热情,说吃呀,吃呀,勿要客气。这两只是你的,阿拉一人一只。还说勿管怎么说总是一家人,胳膊肘总弯不到外面去,阿哥也在边上一个劲点头。是呀,是呀。小擂也说,就是,就是。凡是新疆回来的人都爱说就是,就是。他不知怎么学来了。这种亲切的气氛也感染了我。过去对阿嫂的那份恨也消了许多。心想,阿嫂这话也对,不管怎么说总是自己人,况且又住在同一层楼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实在用不着弄得那样别别扭扭的。我觉得自己也该主动做出点和解的姿态来。当我吮完一只大闸蟹,喝下两杯啤酒后,就主动地说,阿嫂,你找我到底有啥事体?阿嫂就假装问阿哥,怎么?这椿事体你同阿堃讲了。阿哥说,没有讲,我只是说有事想叫他帮忙。阿嫂抱怨说,这话也不该说,今天只是请阿堃吃饭,别的事等以后再说。我知道这是阿嫂在故作姿态,于是说,阿嫂有啥事体你就说。
“吃饭,吃饭!吃了饭再说。”阿嫂用指关节敲着饭桌说。“阿堃吃呀,这只蟹你也吃掉。”
“好吧。”我说“这只蟹我吃,有啥事你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