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年人再也没有来同我见面,他可能害怕见到我,他在逃避责任,把我女儿弄丢了,竟连个面都不照!人们正在丧失着自己的责任心!我十分痛恨我的前妻,都是这个臭女人,竟随随便便地把女儿托付给这么个人!我恨不得飞回新疆去拧掉她的脑袋。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人有时就会处在这样一种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境地。
第二天的早上有一个姑娘出现在我眼前,我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说:“叔叔,我陪你去找燕燕吧。”我这才想起昨天在车站上见过这姑娘。我晕过去后,她一直陪我到家里。她告诉我说,燕燕是从西安到徐州的那段路上丢的。车从西安开出后,燕燕去上厕所,结果就没再见她回来。她说,开始我们还以为她解好手后,在车箱里同别的小朋友玩呢。可时间一长我们就急了,到处找,都没找到。后来车警也帮着找,一节节车箱找,也没找到,才知道肯定叫人拐跑了。我要是一直陪着她,就不会出事了。那姑娘说着就哭了。
我们决定到从西安至徐州的那段路上去找。54次车从西安到徐州一共停几个站,姑娘都记下来。每到一个站我们都下去,上车站、上公安局去打听,我还印了许多张燕燕的照片,打听完后就把照片和地址留下,希望当地公安机关帮着继续打听消息。我知道这样找是大海捞针,但总可以抱一丝希望。
女儿的失踪使我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那苦难的人生,脑子里时常闪现的都是一件件不幸的往事。妻子与我结婚后感情就不好,那时唯一同我贴心的是我的女儿,虽然她还只有三、四岁。同妻子的感情破裂后,我不太愿意走进那个家,每天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到深夜,晚饭也在学校吃,虽然家离学校只有几步路,有时吃完晚饭后有一个小脑袋就从办公室的门口探进来,喊一声爸爸。我批改作业她就陪着我,坐在我边上拿支铅笔在一张纸上画来画去,从不打扰我,等我批改完作业,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有一次她把一只白白嫩嫩的东西塞到我嘴里说:“爸,你吃。鸡蛋,妈妈给我煮的,我留给爸爸吃。”我搂着她哭起来,生活太不公平,干吗要让孩子生活在两个已经没有感情的夫妻中间呢?那时我就企盼着,总有一天我要好好补偿女儿的。可是当我迎来了补偿的机会时,女儿却失踪了。
我们从徐州一站一站地下车找到西安,又从西安一站一站地下车找回徐州,但丝毫没有结果。人们的态度十分冷漠,有的竟恶劣得让人心寒,令我感动的倒是那姑娘,陪着我辛苦劳累了一路。她叫沈雪莲,是新疆上海知青的女儿,去年根据政策在上海落了户。据她说,在落户时她舅舅极力反对,是她外婆出面坚持才把户口落上。家里只有一间房,搭了个小搁楼。她和外婆挤在搁楼里住。但不幸的是她外婆不久就去世了,她舅舅和舅妈就天天给她脸色看,甚至扬言要把她赶出门。她在新疆的母亲为了让女儿少受气,只好多寄钱回来。由于有利可图,她舅舅舅妈没再说赶她走的话,但对她一直都冷冰冰的,而且把大多数家务都压在她身上。可没想到一个月前她母亲得了重病,她赶回新疆时母亲只剩下一口气了。母亲捏着她的手说:“二十几年前,妈妈远离父母支边来了新疆,历尽了苦难,现在你又是远离父母,只身在上海落了户,妈妈这颗心怎么放得下呢?……”虽说心放不下,但人却还是去了,埋在四周都是荒凉的戈壁中的一块坟地里。说到这里,雪莲捂着脸泣不成声了。
外婆死了,母亲也走了,她说她回上海后,那间小搁楼不知道还能让她住多久。
“在新疆还有谁?”
“……爸爸……但他不是我的亲爸爸……”
她不肯再说什么,我也不便再问。这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瓜子脸,大眼睛,既漂亮又懂事,而且很能吃苦。我们再度失望地爬上火车时,我说:“雪莲,苦了你了。我们不可能这么永远找下去,我要工作,你要上学,暑假眼看也要过去了。”她哭了。我说:“别哭,你能这样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你是个好孩子。回上海后,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溽暑难忍。厚厚的云层压得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厨房里照样热闹。我又听到盆里蹦跳着的活鱼声,才知道今天又是星期三了,余婕回来了。我很想下去见见她,但躺在床上没动。我回来已有好几天了,别人对我的同情和惋惜瞬间就过去了,阿哥和阿嫂在同情中竟还透出某种轻松。溽热与心烦使我辗转无眠。半夜里有人敲门,那谨慎的敲门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犹豫了一会后,还是去开了门:竟是余婕!她一闪身就进来了。
“很不幸,是吗?”她坐下来问。我无言以对。她说:“你瘦多了,脸色也很难看。”我告诉她,我现在有一种活不下去的感觉。她说,难道你女儿再次出现的希望一点都没有了?我说当然有希望。她说人有时候就为着一点希望才活着的,而且活着才有希望!她的眼睛湿润着,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我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