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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阳光》2015年第09期

栏目:特别推荐

莽莽群山,呈一派钢青的颜色。

山腰间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栋半藏半露的木屋,从木屋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吠或几声雄鸡的啼唱。一忽儿又归于沉寂。山雾说起便起。山雨说来就来。雾若是从山谷底下向山腰升腾,颜色又呈乳状,尽管那气势是翻江倒海的样子,也准是个爽朗的大晴天;而雾若是从山顶往下窜来,颜色又显灰暗,哪怕是稀落零散,东一块西一片的,那也便注定是个下雨的日子无疑了。

但无论晴或雨,最先惊醒群山的,便是由一根牛绹绳不紧不慢牵出的牛铃的脆响……

那是可绘画的意境。那是能写诗的情趣。

然而那样的时候,我只不过是一个小篾匠,跟随着师傅在那个莽莽群山的老山界上干着篾匠的粗活,离诗与画的艺术很是遥远。想也不曾想到过。

那地方叫荞麦界。为什么叫荞麦界呢?岩爹撩了一下他那一缕银白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此地山高水寒,只见插秧,不见收稻,而山中的荒地播种荞麦却颇有收成。”岩爹说这话时,对旁人不理不睬,显出一副很是得意的样子。岩爹土生土长在荞麦界,虽已年近九旬,腰板却依旧的硬朗,声音仍然洪亮。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物。岩爹的得意是有着一定道理的。

我们做篾匠活,就落户在岩爹的家中。

那是一栋木板屋。共四扇七间房子,还有一间当灶屋的偏厦,住着祖孙三代人。我和师傅就寄居在他们家堂屋后面的那一间窄窄长长的厢房里。岩爹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闺女早已出嫁。老大五十出头,膝下有三儿两女,年龄大的已过二十岁,年幼的怕是才十来岁吧。但是荞麦界没有学校。整个界上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湾山坳,一声噢嗬起,十声噢嗬应,但应是应了,却是不见个人影,真有个急事要聚拢来得小半天时间,“望见屋,走得哭”,说的就是这种地方。

近代以来只有岩爹的爷辈那一代人进过正规学堂。据说当时是请了私塾先生到界上来执教的。此后,外面世界战火纷飞,大帅、总统及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继而又倭寇侵我中华,想来这山高皇帝远的一隅也难得是净土,因此凡有点儿出息和胆气的青壮年,或当兵吃粮或聚众为匪,只要有机会下了山界的,也就不愿回来了。

岩爹也是下山界为过匪的,给半崩山匪首当师爷。不知怎么只几年后又回界上了,还带了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来,从此安身立命没出过山界。家中人一代二代识文断字,便是由岩爹亲自执教,而且教了儿子教孙子。左右邻居也有把子女送过来请岩爹授教的,居然聚拢来也有十来个,“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怕懒得哩!”岩爹说着就从厢房里取出一根备用的牛绹绳往堂中一摆,把男生女生就隔了开来。“男女授受不亲。”岩爹这么说着时,就用了一根细瘦碳材在堂壁上写下了“天地君亲师”五个遒劲有力的字。家长们见状,连连拍手称好,“师严子不惰。这我们就放得心了!”人们送子女来搭学,原本就不求作文通达,只要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能勉强写几副对联,往来账目能记姓名与数据便称心如意了。没想他岩爹却把授学看得如此认真,真不愧是荞麦界一顶一的圣人……这些旧事,自然都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从岩保队长口中听来的,当时还听说了岩爹的儿媳就是他头一批收的弟子中一女生,也是荞麦界上湾人。

岩爹的小儿子也已年纪不小,四十有八了,却一直未娶,洗衣补衫或解男人忧,全由嫂子一人包下的。老大的儿女们都叫他二爹,兄弟嫂叔间居然能一直和睦共处,相安无事,也算是岩爹小儿子的一份福气。

荞麦界的男人们对妇人是极优待的,从不让自己的妻子上山伐木或下地侍弄庄稼。生儿育女、侍候男人、洗衣补衫才是妇人的本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几个女人愿意嫁往荞麦界。对此种生存状态,当地有两句民谣生动而准确地进行过描述,一句是“养女莫嫁荞麦界,一世难上两次街。”这地方离最小的集镇唐家观也有六十多里路程,一天难打一个回转;另一句是“开门见山不见人,见人个个是光棍。”所以一家兄弟两三个,能有一个娶上婆娘就不错了。

岩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山保,一个叫地保,均长得虎背熊腰,壮实如牛,而且憨厚善良。虽说二儿子地保有先天性智障,但只要不与人交往,他人一般是看不出来的。我管他俩一个叫山伯,一个叫地叔,只是与他们及他们的儿子交往并不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只见几次面而已。倒是整日里留守在家的山伯母同我们师徒混得很熟。岩爹也常同我们师徒扯扯闲谈。当然我同岩伯母的小女儿就另是一说了。

“你们平地人眼界大,胸心却逼窄。怕是从不晓得头顶上的日头有向阳的一面,也有背阴的一面吧!”这是有一次从东厢房出门路过堂屋的岩爹与我们主动聊天时,郑重其事地丢过来的一句无厘头的话。

“这话怎讲?”我师傅是个老江湖了,听话中有话,便放下手中的篾刀,连忙给岩爹恭恭敬敬递了一袋上好的金黄烟丝,工作围裙一撩,便半蹲在堂屋门坎上同岩爹扯起谈来。

“那我就不客气了。”岩爹一脚踏在门坎上,边往黄铜水烟壶嘴里填烟丝,边慢条斯理地摆起谱来:“比如你这烟丝吧,样子倒是好看,劲道却不足的。不过也难怪,大地方人都有这通病,注重的就是样子。”他猛吸了一口烟,噗地吐出一嘴浓雾,又紧接着追问道:“我为么子说平地人胸心逼窄?”烟雾飘忽着,岩爹的目光穿过烟雾直逼人心,“你们的胸腔里有这山山壑壑可装吗?怕是尽装些名和利吧!人活一辈子图的就是个大自在,两腿一伸,么子也带不走,还不照样是往这山谷山坳里一躺,千年万年醒不来的。”

“也是也是。”师傅只怕也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没明白这话到底在暗示着什么,但还是赶紧附和着说:“您老这话太在理了。”

见我师傅答得殷勤,岩爹把左手的火引子递到右手用食指夹着,再用腾出的手撩了撩银白胡须又接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功过是非有曲有直,有的过失,是因时间和地点以及环境造成的,看似是过,实则却不然。”岩爹似是在为某种大是大非作说明,一副很严肃的样子。“再说了,一地一乡俗,你们做手艺的人应该比我更加懂。”

“那是,那是,您老放心好了,出来做事的,主要是把该做的事做好。”师傅还想多说几句,却又被岩爹抢过了话茬:“就怕你们平地人在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也有少见多怪的时候哩!”

我就更加听不懂。正想问岩爹为什么老跟外面人过不去,耳边就响起了临行前祖母的告诫,“大人们说话,当徒弟的莫乱插嘴,你是出门学做事的,又不是去练嘴皮子。”也就只好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一个劲地铲着开了膛的竹节。

儿孙们都上山下地去了,一只骠勇的黑狗在禾坪里悠转着。一个人影一闪就进了偏厦的灶屋,那是岩爹的儿媳,老大的婆娘。

“这样吧,你们每隔七天八日的,就到上头的山湾里开半日竹子破半天篾吧,也好给我这黄土埋了大半截的老人留一个养脑醒神的空当。”岩爹说完就起身了,每逢儿媳去做饭时,他都会去灶屋里走走,或帮着往灶膛里添几根杂柴,或过问一下今天吃什么菜。只是岩爹起身时看似随意丢出的一句,听来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好的,好的,我们记住了。”师傳目送着岩爹跨出堂屋门向偏厦的灶屋走去后,仍然还一脸疑惑地没有想清白他老人家这番话的深意。

灶屋里山伯母正在炒菜做饭,一日三餐,这是她每天都必须重复的功课。

“就别凑热闹了,灶膛里柴棍子都塞满了。”

“是嫌我多余了是吧!”

“哪敢嫌哪,明摆着嘛。”

“不嫌最好,反正我有的是办法塞!”

公公和媳妇的话一来一去从灶屋里随着炊烟飘出来,油烟味就更是呛人了,师傅“呵啾”一声喷嚏打得山响,惹得那只大黑狗在空旷的禾坪里无端地冲着盛夏中天明晃晃的日头狂吠了起来。

“管么子卵闲事嘛!”岩爹左手端着水烟壶,右手握着一根杂柴棍跨出灶屋门,没好气地朝黑狗吼着。

“爷爷,爷爷,你骂哪个啊?”真是童言无忌。去队里上山下地的儿孙们怕是都要回家吃午饭了,闲着无事跟大人们去凑热闹的小孙子树荪,每次都走在最前面,也只有他才敢在爷爷面前放肆。

“谁也没骂哩,爷爷是在骂自己。”

小孙子就来到禾场坪里了,“黑儿,黑儿,你就莫昂着个脑壳乱嚷嚷了啊,天上的事你又搞不清白的。”黑狗像受了蛮大委屈,尾巴夹着就乖乖地靠在他的身边了。树荪爱抚地摸着黑狗的头,一双疑惑的稚眼却望着爷爷,他的心里是不是也觉得爷爷今天的神情有点儿怪呢?

我发现师傅的脸有些涨红,嘴角却溢出了几丝暧昧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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