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去两天,西服男就来催货了。
那天,我去斗南镇时,在路旁顺手采了把黄菊,这两天有点儿上火,准备晒干泡水喝。从圣郡花卉那条巷子刚拐出来,就看见西服男站在花店门口,左右张望着,雀斑扬着胳膊不知说什么,看起来蛮起劲的。
“你终于回来了。”西服男甩掉手里的烟蒂,气呼呼地,“给你说过,谁的责任谁负责。你倒好,没看见干活,倒出去逛了。”
“怎的才回来?人家等你半天了。”雀斑挑着长长的假睫毛,一瞟西服男,嗲着声说,“快开门,让人家进去喝口水。”
掏出钥匙还没对准锁眼,西服男就喊,“不用了!丑话说在前头,到期交不了货,有你好看!”
“还早呢,你急啥?”我也不开门了,转过身,也没有好声气,“误不了事就行,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
西服男点上一支烟,威胁我,“按期交不上货,就别在这里开店了。”说完话,甩着满头黄黄绿绿的乱发,牛哄哄地走了。
烧水泡了一杯嫩菊花,气不顺,也没喝出期待的鲜香味。雀斑不知道替人解围,喳喳呼呼地还给我添乱。从不知道帮人,自己的事情也处理得乱七八糟,有时间游到东逛到西,就是没时间打理满屋子的绿植,那几盆绿萝,像半年没洗澡的孩子,怎么看怎么不干净,她却从来看不见似的。
“招呼着,水芹,我去圣郡花卉看看。”也不管我忙不忙,她戴上假睫毛,扭着屁股,就逛荡去了。
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有一个不消停的人。过去是我女儿一刻不停地拉风箱,气管里能刮起十二级狂风,憋得我肺都要炸了。现在是雀斑一刻不停地游走,晃得我眼晕。像辛敞那种安安静静的人少之又少,尤其还那么有耐心,我知道他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辛敞一直在照顾女儿,时间久了他也练成了老中医。反正就那几味草药,他调整剂量煎好了给女儿喝,每天还抽空去我妈家观察药效。我妈总叨叨,水芹啊,你没命挣钱,可二婚拾掇了一个好男人,这男人比钱金贵,就蚂蚱这病,没见他嫌弃过,还隔三差五来送药,没想到你还有这福分。听老妈这么叨叨,我很满足,和惹事生非,丢人现眼的小偷比起来,辛敞好到天上去了。
给蚂蚱花钱多少,辛敞从没怨过,他租不起北兰的温室,也没抱怨过我给他带来的拖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男人,是我让他承担了小偷酿造的恶果,尽管不关他半毛钱的事。
为了不让辛敞过于劳累,我一般不给大公司和单位卖花,因为上门养护既费时又费力。养护的人工成本天天增加,等于把赚到的钱又吐出去了。大单位泰山一样,买的时候不讲价,养护的时候不加钱。一旦被这种生意缠上,一年半载逃不出来的话,不仅贴钱还得赔工夫。他们从来不管你的死活,只会说单位就是这样要求的,这种带点儿歧视性的生意辛敞却愿意做。
“别雇人了,还是我去护理。”他这么说,肯定做得到。我心疼他揽活太多,虽说在北兰他不大动手,可总得站在棚下指导,其余时间全在忙店里和家里的事情。没这男人,花店肯定开不下去,一个蚂蚱就够剥我三层皮了。有段时间,公公的心脏病犯了,天天吃中药,犯了病却让西医看,县医院的大夫都认识他。只要住进医院,没有十天半月就出不来。公公心疼钱,虽说医生警告他心脏有偏大的趋势,可他胸口只要不堵,第一句话就是出院。
好在辛敞体质好,陪床伺候全一个人,我就不能再让他操心店里的活。我本来是利索人,只是瘸子接连打击我过日子的信心,心劲就散了。和辛敞结婚后,他的一言一行又唤醒了沉睡在我骨子里过日子的劲头,走路比以前跑得还快。为了让他安心照顾公公,不管多忙,我都能干完店里家里的事,还照样去北兰做饭。
公公长期一个人住,我担心他有意外,听说心脏病多在后半夜发作,万一发了病,他一个人怎么办?我让他搬到我妈的院子去住,公公不愿意,说一个人习惯了,和别人住心里紧张。辛敞让我打消这念头,说公公半生处在离群索居状态,百米内有人就睡不着。
我从来没想过能和捡破烂的老头搭上关系,也从没想到过在北兰上班的辛敞有个捡废品的父亲,现在看来,和垃圾搅在一起的这个老爷子也是活生生的好人。
“你们忙吧,我一个人能照顾自己。”公公有气无力的样子,说明照顾不了自己。
“他从来都有气无力。”辛敞这么说,可见公公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
日子有点儿沉闷时,我就打趣辛敞,说他是吃垃圾长大的。他不生气,还说垃圾里面有宝贝,反复多次才问出来,公公在垃圾堆里捡到过金戒子、银项链、铜扣子、铁钉子,这些就是辛敞说的宝。我笑说这宝也太小了,值不了几个钱,辛敞冷不丁就会说一句半句吓人的话。
“要是捡到十只金戒子呢?”店里的保险丝十天能断五次,他是接保险丝时说这句话的。
“那还真是宝。”我举举左手,没等开口,他抢先说,“结婚戒子是在金店买的。”
这蔫蔫人反应倒快,如果真是捡来的,我会让他好看,最起码三天别想吃葱油馍花。想起去北兰做饭就好笑,早饭和中饭辛敞在公司吃,晚饭回花店吃。可他贪嘴,经常打电话让我蒸馍花,中午就骑着三轮回来了。有一次竟说,我是用葱油馍花诱他和我结婚的。这男人不会开玩笑,也许是他的真心话,我才不管,谁让他贪嘴哩。他说公司的人肯定也喜欢吃馍花,都是北方人,谁不喜欢面食?他这样劝我,我才答应去北兰的,多半原因还是为了满足他的口欲。给公公端过我精心蒸好的馍花,可他不喜欢。辛敞说公公是云南人,不好面食,不像他是在北方长大的,有着北方的嘴和北方的胃。没给公公做过一顿可口饭菜,现在想来,多少有点儿遗憾。有时把技工灶剩下的炒菜和米饭带给公公,他倒吃得很香。我给辛敞说,公公半生都在捡别人丢弃的东西,连吃饭也习惯吃别人剩下的。辛敞没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太无趣了,开公公这种玩笑,该挨揍才对。
每想起这些事情,就会生气雀斑,是她的不消停让我想起了女儿,令我伤心。同时也感谢她,因为也想到了辛敞,又觉得开心。
雀斑照样在花卉市场游荡,去东家说说猫进西家聊聊狗,连儿子扔下也不管了,她的儿子都快成我的儿子了。只要放学回来看不见雀斑,马上就来我这边。
“阿姨,我要吃雪糕。”
“好,去买!”
“阿姨,我要吃烤面筋。”
“好,去买。”
“阿姨,我要吃奶油蛋糕,开春这天是我生日。”
“好,去买。”
从夏天吃到春天,没见过雀斑影子,最多说一句,又吃你阿姨了。她这儿子从不觉得吃我有什么难为情,就像雀斑从不难为情地说,水芹,看着点。转身半天不见人了。她店里卖的绿植,品种和价钱只怕我比她还清楚。
这孩子游走在她生活的边沿地带,只要吃饱,像她一样也就没了影子。她儿子从不找她,也没听她说过儿子学习的事,开家长会更别提了。这野人一样的孩子去学校还挺积极,只要我大清早去斗南,就会看见他像挨饥受饿的野狗一样从巷口溜过去,好像是去寻食,实则是去学校。雀斑不会早早起身给儿子做饭的,鸡不在床头叫上八遍,绝对不起床。
她做事没有准性,脑子估计是被长途司机打坏了,冷不丁就买回来60斤红萝卜,一个冬天也吃不完,提起编织袋倒给我10来斤,昨天下午又搬过来5棵牛头大的白菜。
“水芹,白菜便宜得很。”边说话就山一样堆在我店门口了,能给我5棵,她至少会买50棵。
我总撕不开面皮拒绝雀斑。她其实挺可怜,那个开长途货车的毛胡子老公,三两月才回来一次,好不了两天就开始吵架,吵完架毛胡子也该出车了,下次回来继续吵。只要听见雀斑叫床,多半是毛胡子回来了,有时等不到天亮,就刀刀枪枪地开战了。每每吵架时,雀斑浪声尖叫,像高音喇叭电流过强时发出的刺耳声,并听不见毛胡子的声音,估计他只会动手。叫床吵架,并不回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儿子习惯了,也不在乎他们是恩爱还是厮打,因为这孩子照样会去上学,照样在自家门口玩弹球,照样厮磨着我要吃要喝。
雀斑心思没在毛胡子身上,日子拴不住她,一颗心自然就没地方放了。尽管大车司机看起来不是蛮横粗鲁的人,雀斑却鬼迷心窍似的吵来吵去。以我的经验,这样的日子长不了。
毛胡子在家时,会提一个八磅暖瓶大小的茶水杯,站在门前吸烟,从不过我店里来说句谢谢,估计雀斑和她儿子都没说过我的好处。我没仔细打量过这男人,只觉得他一次比一次老了,许是胡子没剃,满脸黑白胡子像白睑猴的脸。虽然看上去蛮健壮,可每根头发似乎都很疲惫,估计开车也不是轻松活。实在想不通,雀斑怎么就不知道心疼男人呢?我绝对不会让辛敞受半点儿委屈,哪怕活重点儿,身体累点儿,也会想法让他在心理上轻松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