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时她选修了一门文学系老教授作为专业票友开的戏曲艺术研究,在那个特立独行为家常的学校亦属冷门。选修的学生里一半为学分一半才是真正感兴趣。课时很好打发,上半堂讲授理论下半堂播放赏析,赏析时间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盹休息。一日老教授介绍到元杂剧“四折一楔子”体制。正戏之前或途中常会增加的简要段落,交代背景缘由人物关系。她走神想到每周末的“餐前甜点”,同样是开场前的锣鼓喧天,琴声如诉,是为定静,让茶馆里进出哄闹尚未凝下神来的听者坐定,安心,开场。
碧珠在她眼中亦是如此古旧具有戏感之人。隐隐的过时。如果每个人出场都会携表明身份的背景音乐的话,那碧珠应是程派青衣的幽咽婉转。然而这些她自己并不知道。她一直活在众人的背景里,不辨今昔,无论魏晋。
碧珠总要每隔一段时间才会精神抖擞,尽心尽力地做饭,而她一旦动起心思,烧菜时的手艺比餐馆的主厨还要好。酱鸭、东坡肉、狮子头,四喜烤麸,糖醋小排,西湖醋鱼,都不是她爱吃的。于是她知道她的父亲就要回来了。她看见母亲毫不乔装地讨好,分外鄙薄。那时不知为何她总是有气,对其母,其父,这个世界,天和地,连同她自己,都一副深深切切看不起的样子。
几次做海报的过程中识得摄影系的小西,社团聚会时偶尔也能碰见他。小西喜欢用大色块纯色原色的铺排,后来她看到张艺谋的《英雄》上映时第一反应不是别的,竟是想起了小西。
期末女生部组织舞会,她作为副部长张罗打点。部长行将卸任,为留下最美的挥手与背影,从内容形式舞台灯光皆求创新。外援了工程系摄影系录音系众劳力,小西也在内。
在一群人的通宵熬夜中,部长建议为保持清醒,每个人可以提问身边人一个问题,类似于今天的真心话大冒险,顺时针循环,开始问问题。她身边的人是小西。小西问她,认识这么久了,却一直很好奇,她除了学习和看电影,还喜欢什么。这么小的学校,却似乎从没看见或遇到她做过别的什么。
部长非常不满意小西的放水。如此缺乏挑战性。
素素想,说什么好呢,她真的喜欢什么呢。就说了还喜欢看F1。
你这么文静的人怎会喜欢F1?好不搭界。
同为江南人氏但却良好继承了伶牙俐齿精神的部长倒来了兴致。
Formula One,一级方程式。参赛车辆全按统一“方程式”制造,以示公平。容积3000cc自然吸气式动力输出700至800匹,上一秒你见它仍是黑点,下一秒已如风般疾驰远逝,真正的路上飞行器。上世纪五十年代首届一级方程式世界锦标赛正式诞生,最初仅七站,举办地多在欧洲,只一站设在美国。此前,现代F1大奖赛雏形为1929年的摩纳哥街道赛。彼时摩纳哥汽车俱乐部欲加入欧洲汽车组织,但条件是必须自己有汽车赛。摩纳哥是弹丸之地的小国,俱乐部只好利用街道赛车。此后,在尚未不断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夜赛黄昏赛之前,摩纳哥街道赛,是F1最美最人间气的一道风景。
那天她从电视屏幕上知道他的中文名。
罗今生,这名字好似琼瑶戏剧中走出的一个古代人。
后来她每次都准时从电视字幕上读出他的名。雷打不动的,看有他做嘉宾主持的节目。更多时候是听见,听他的解说搭档荣恩热情地叫他艾尔。艾尔艾尔。荣恩时常充满爱意地嘲笑他总也不见提高的普通话,两个人如孪生兄弟般默契地在节目中比赛着讲谁比谁更冷的冷笑话,更多时候他们甚至不用讲,一个眼神,一个扑或嗤的语助词,就已心领神会,交换了想说的评价和内容。她看着电视机里的那两人,作为主持搭档不能再好的两个人,一个极瘦一个极胖,常常在某一瞬间给人不是兄弟更像老夫老妻般的错觉。如果是夫妻,荣恩一定是慈祥的爸爸,艾尔是操心的妈妈。作为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他们亦不能再好。
她曾经并不喜欢F1。
为什么那个看上去沉默寡言的父亲会喜欢F1呢?从小她见到父亲的次数就有限,跑车的父亲经常要出差,即便一个礼拜回家后也是安静地开着电视看体育台,从不主动与她搭话,过问她的成绩,从未表示一个家长的慰问和关心。那时她完全不知道这些车轮子一圈一圈单调枯燥地转有什么意思,对她来说是相同的噪音,并且周而复始,永不停歇。她的脑子就快要炸了。于是她走回自己的房间并用力甩上门。他们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女,倒不如说是共享一个屋檐的客人。但就是这样的父亲,沉默得像一棵树桩的父亲,竟然有一天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卷着单位的公款和一个她并不能称其为母亲的女人逃跑了。听见这个消息的瞬间,她突然想到的竟然是扬眉吐气这个成语,而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愤怒和谴责。当然,旁人并不知道她与父亲与这个家之间的凉薄,她一直都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并努力置身事外。
往后她想到关于父亲的记忆,其他的都已渐渐遗忘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一圈圈的轰鸣声。
她开始追随每一程比赛。当然只看荣恩和艾尔的解说版。
慢慢地,她竟从这些频率共振不同的轰鸣声中听出了曲调,旋律,音乐。
那声音不再是噪音,而成了包含千言万语的乐声。
后来她终于来到香港。
拥挤的弹丸之地,美丽的东方之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