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西湖》2014年第08期
栏目:实力
哦多么悲惨,我们的生命如此虚飘,它不过是记忆的幻影。
——夏多布里昂
这座城市常挂风球。每当此时,平素熟悉的高楼小巷就散发着一种异感,被瓢泼风雨织成的水银色密网笼罩着,一切看不分明。素素坐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如许汉文被囚在水漫前的金山寺,那临安亦是他不识的异域。天色渐渐降下来,沉沉的黑暗。她坐在这沉沉的黑暗里,想戏文里白素贞惨惨戚戚地唱着恨恨恨,恨佛力高,怎怎怎,怎教俺负此良宵好,胡琴声咿呀往复压住凄惶的人声,这沉沉的慌乱与笃定,全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个。
她喜欢叫他罗生。
还没进卫视台工作的时候,素素就知道他,一口港普,港腔浓浓的,又硬要说普通话,时常有很搞笑的效果,天长日久的,反倒成了他主持的一大特色,引来无数fans。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对广东话有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或许是年少时读多了张爱玲的小说,而后又看多了胡金铨王家卫陈果的电影。上世纪九十年代港片盛行,那时还有地方录像台,每天下午两点和晚上七点播台里准备好的录像带,多是香港流行过来的武侠片警匪片赌神片和偶尔稀奇古怪的文艺片,时而特低俗,时而特晦涩。电视台工作人员取向不明的审美直到后来她偶尔想起时仍显得神秘。后来她念了大学才在周末的放映室里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看过了画质糟糕国语配音的《重庆森林》,好像是在某个周末的下午,从别的频道的广告时间转过来的,没头没尾地看着,全不知自己看的电影已声名大噪。总之这影响聚焦到她那天在家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遥控器,突然就转到了卫视台,屏幕里二十辆赛车正热火朝天地追逐着,声音却是他,低低的,温暖的,一下子击中了她,像是跨越苍穹另一方传来的熟悉。那时她还在广播学院念书,虽然不是播音系,却也要好好学普通话,尤其对她一个南兰不分前后鼻音不明的南方人来说。好在她做什么事都够努力,在北京待了两年后,已丝毫听不出乡音。
在学校的第一堂专业课,年纪轻轻的副教授上来就当头棒喝,新闻有术无学。学法律、金融、数学,其他理工,甚至文学、艺术,任何一门专业,都比单纯的新闻在将来的工作中有作用和价值。而新闻所谓的“术”,任何一个电视台报社办个最长三个月的上岗培训班就全能搞定,不管你是何专业。三个月。最多三个月。就够了。学尽了。都是些刚经历高考生死场奋力挤过来的好学生,愕然听得此语便分外地沮丧环绕,那他们来这做什么,他们还学什么?
不知是否因为那一次的震撼教育,她一直喜欢文学和语言胜过本专业。学习也是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古汉(古代汉语)现汉(现代汉语)一路念下来更上心,期末考试时这几科成绩亦比专业课更好。
当然,也是愿意学习专业的。当年她填报志愿时当然没有任何人可以商量、参考、指导,她唯一的考虑就是远一点,再远一点。凭她的一己之力太单薄,如何才能开开心心地远远离家,或许学新闻可以帮助她实现这梦想。那时他们已开始身处一个媒体时代,网络还未兴起,传统媒体拥有绝对威权,真正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她看到国际新闻里记者深入一线枪林弹雨里抢出的报道,看到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震撼人心的照片。
然而他们所在的是一个太平无事的年代。“演变到后来,西方新闻的自由主义理论评判标准成了,”教授新闻史的老师慷慨激昂地说道,“No news is bad news, and bad news is good news.”多扭曲。老师一再强调这是西方资本主义唯利是图的劣根性,黄色小报的祸起因由。
立场,立场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将资本主义新闻观和马克思主义喉舌观区分开。
他不知讲台下坐在前排角落的殷素素一心想着的却是远一点,再远一点。
她的名字很可笑,殷素素。她不知父亲有没有看过金庸的小说,又或许正是因为喜欢金庸的小说才给她起了同样一个名字,然而她连这些都无从得知,再难考证,她和她的血亲,是这样陌生而隔离。
她母亲碧珠,众人眼中一个再良善软弱不过之人。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对外人总是嗫嚅的,最爱低头,一说话就脸红。然而对她却管教甚严,很早就开始训诫她女孩儿站有站姿、坐有坐样,凡事一定要规规矩矩。功课也一定要按时完成,虽然她母亲不懂,但还是行使作为一个家长检查作业的权利,签下端正整齐的碧珠二字。孩童总有顽劣时,为此她没少受过戒尺。
大学真是个好地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以前有人管束,或自知不能的事。
殷素素想到做得最肆无忌惮的事情是去看电影。毕业前掐指一算,大学四年看过的电影,竟比读过的书还多。那时一到周末,有门路的学生就做起承包电影放映的生意,贴海报,做广告,打擂台,好不热闹。去水房打水时必经之路的黄色海报墙上后来战况愈演愈烈,对战方亦愈来愈尽心,原先只有孤零零的电影名称,这边加上一句话介绍,那边绘上漫画宣传,倒是无心插柳地挖出了学生的艺术热情。有一次连素素都被拐了几道的同学叫去“头脑风暴”,给海报做设计。一晚上一个阶梯教室先是放两部,后来开始放三部电影,有时还会根据观众的热情加映一个短片,作为吸引大家不跑到对面或隔壁教室去的“餐前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