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方敏敏的心思,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的心理一下子还承受不了。我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慢慢习惯的。幸亏她知道我拍那个片子的全过程,否则,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让陆小萍留下来的。
陆小萍初到我家有些拘束,但慢慢地就活跃起来,接着,她就灵活得像一条鱼,她爱说话,嘴巴也甜,这和我女儿洁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洁尘是个闷葫芦,性格也内向,所有的心思全在书本上。陆小萍进进出出,一口一个方姨,一口一个雷叔,一口一个洁妹,把我们全家叫得心花怒放。原来我们家是有点沉闷的,方敏敏不爱说话,洁尘不爱说话,我因为忙,在家里也不多开口,但陆小萍一到,屋子里就经常飘着她脆朗的声音。
陆小萍嘴勤,手脚更勤,方敏敏忙着工作室的事,她主要是忙图片和婚纱摄影这一块;洁尘忙着她的功课,她念高一了,每天都在扳着手指算她参加高考的日子;我忙着走南闯北,追踪我感兴趣的题材,家里往往是很凌乱的。这个状况在陆小萍来了之后,就不复存在了,每次进家门,我都有一种住到了宾馆里的感觉。看到家里的洁净,我和方敏敏都不好意思了,这算什么?陆小萍成我家的保姆了?我和方敏敏便商量着要替她找个工作,她也老大不小了。
我问陆小萍想要个什么样的活儿?陆小萍说随便。我想陆小萍学历不高,高中都没上完,但做个营业员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托人把她弄进了一家大型超市。但陆小萍干了不到一星期,就回来了,红着脸说,雷叔,还是让我在家里收拾收拾好了。
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干了。她还是红着脸,但不肯说原因。我电话所托的人,他也讲不上原因来,说,好端端的,她就不去上班了,没有任何纷争,也没有什么口舌。
后来,我又让人帮她找了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她不是喜欢干家务吗?这个活儿应该是适合她的。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两星期后,她又不去上班了。
方敏敏私下里和我嘀咕,这个陆小萍也真是的,她心里到底想的啥?她总不会想和洁尘一样去念书吧。我心里一动。莫非她真有这样的想法?于是便悄悄地问她。
陆小萍满脸窘迫,手摇得比电风扇叶还要快,不不不,我不念书,打死我也不念!我看见那些书就头晕!我被她的慌乱逗笑了,不念就不念,那你想干什么呢?
陆小萍好像有点犹豫,她忸怩了好长时间,才吭哧吭哧地冒出一句:雷叔,我想跟着你学!跟我学?跟我学什么?我如坠十里雾中。学拍片子,我也要拍纪录片!
我像是不认识地盯着她,她却勇敢地把目光对上来,我要学,我真的想跟你学拍片!我想了好长好长时间了!
那部片子开拍后,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进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乐此不疲。片子在开始的时候,进展得很顺利。也就是说,在陆宝法他们住在医院里的那些日子里,我把他们病中的一点一滴都拍进去了。
我动用卫生局朋友的关系,租住了这家医院的一间病房,离陆宝法他们只有十来米远。可以这么说,他们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皮底下。
陆宝法挺佩服我的,说,这一层楼全都是艾滋病人,你敢住下来,你是一个好汉。
但当我追随陆宝法到他的家里——H省某乡下时,我的工作节奏就缓慢下来。原因很简单,村里不让我拍。村主任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额角上有着一个硕大的疤,他冲着我说,你不能拍,你拍我就把你的机子砸了。
我说为什么不能拍?
就是不能拍,我说了算数的!你不能往我们村上抹黑。村主任青筋直暴。
我据理力争,说我是记者,我是有任务才到这里的。我甚至还给他看了我的记者证。不行不行,你要拍,把宝法拉到你们浙江去,到杭州城里去拍。
我说,我看一看宝法的家总可以吧。
你只要不拍,随便你看!村主任抚抚额头的那个疤说。
看得出来,村里的人都挺忌讳陆宝法一家,和他们保持着足够远的距离。他们家的周围虽然有几间和他们家一样低矮的房子,可那里根本不住人了,都用铁锁紧锁着。
宝法家的寒酸在我的意料之中,在农村,一个病人就足以使一家人陷入困境,又何况,他们家有五个病人。去杭州治疗是因为一个专门研究艾滋病的教授出于同情和研究的需要,把他们接过去的。当他们的病情进入晚期以后,教授和医院都无能为力了,只能重新把他们送回到老家,慢慢地等待着死神的光临。在那样的一种情况下,我尾随他们来,我的心情压抑得很。
在他们家里,我看到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从我一进入陆宝法家后,就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全身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叫叔叔,这是我的大女儿陆小萍。陆宝法介绍说。
陆小萍翕动了一下嘴巴,我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因而我也不清楚她是不是叫了。但我认识了这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女孩。她像陀螺一样忙着,从屋里到屋外,全都是她的身影。一家人数宝法的老婆病最重,她只能躺着;陆宝法还能走动,可步履蹒跚,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走几步就喘上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