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房依然一盏烛火,忽亮忽暗。流浪者7号走到国道和村道的交会口时就望见了,心里竟有一脉细细的暖流升腾。
半年前他从另一个流浪汉那儿知道这地方,断续来过十多次了。按照“寄物居”的规矩,每次只能借宿三天,如果逢上大雪极寒天气,可以多待两日。以前风里雨里雪里照样裹一床破被倒地就睡,自到过这“寄物居”,再回到街头竟有了辗转难眠的毛病,可见人天生不得娇惯的,一娇惯就添麻烦。
他推开虚掩的铁门,“哐啷”一声响,老韩头半眯的眼睛略睁开来,摇头晃脑的节奏没停,似冲他点下头,他也点一下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他径直走进右侧的小隔间,两张铺都空着,仿佛还是他临走时的模样。
他将身上的层层装备除下一半,尽数搭在身上。收音机的声量小了。他睁着眼睛盯住屋顶上斑驳的光影,略恍一恍神,此时身心都松弛下来,所有的骨头肌肉仿佛都找到了倚靠,不再费神凑一个整体。流浪五年,他在荒郊野外的田埂上睡过,在树洞里睡过,在树枝上用一根绳子将自己绑牢也睡过,在城里银行24小时自助点睡过,在医院停尸房屋檐下睡过,在夜风呼呼吹过的大桥桥墩下睡过,在随便一处马路牙子上睡过,眼睛合上了身体却是紧绷的,随时防备着有一只脚踢上来,或是一声呵斥在耳边炸响。有片完整的屋檐总归是好的,有个不被打扰的空间也是好的,这恐怕就是他一次次穿过大半个城市折来“寄物居”的缘由。
“寄物居”偏僻,这里原属郊县的于家村,十年前被划进了开发区,开发区陆续建起了一些厂房,招商引资很是喧腾过一阵子,有的厂房进驻了企业,有的建好后一直空着。有一处据说引进的是一家效益非常可观的化工厂,从沿海迁移过来,万事俱备了,市民听到消息炸了锅,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反对帖,天天有人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迫于民愤最终搁浅了。
靠近于家村的这一幢阔大厂房为何闲置着,流浪者7号不清楚。他来时“寄物居”的樟木招牌已经挂在了铁门一侧,只是那时仓房更见空旷,后来东西越堆越多,越来越杂。他从不多话,可感叹是有的,原来人们积攒了那么多平时用不上的东西,用不上又不舍得丢,不像他,带着一副皮囊可以自在来去。
到达这座城市以前,他晃荡了大半个中国,在一个地方待的日子长短不拘,喜欢的地方就多待一待,那些地方的博物馆、图书馆、医院、广场、学校,还有没人管束的江河湖海,他见识过不少,也被人驱赶过,他不贪恋,离开就是,毫无牵绊。也不知是否这“寄物居”的缘故,他竟在这座城市待了近一年,好几次准备拔腿上路了,却又莫名地折转回来,仿佛这里是一个召唤。
当初带他来的流浪汉,是这里的流浪者3号,后来在“寄物居”又遇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了。流浪者3号说过想去看海,他从甘南出发的,这辈子的心愿就是在海边撒个野,和海浪尽情地嬉戏,他一心一意往南走,立志要一直走到天涯海角……
他还见过几个流浪汉,有固定在这座城市的,也有像他一样四处晃荡的,他们之间没有同气相投的亲近感,舍得放弃一切的人素来不会有情感的敏感,也就不会有束缚。这“寄物居”对流浪者开放,且每人连续留宿不得超过三天。于是,他隔几日来一次,流流沓沓地也见识了不少人。并不都是流浪汉,他所知道的一个,好像是流浪者18号,大概是个瘾君子,他只一眼就看出这家伙不是过惯了流浪生活的。
流浪者18号来后就不停地打哈欠,将个木床折腾得嘎吱作响。他半夜蓦地惊醒,感觉有人在他身上盖的衣服里掏摸。他将眼睛虚虚地睁开,是那人,喘着粗气,蹲在床尾,他能感觉伸进衣服里的那只手抖得厉害。他佯作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墙上的一蓬虚影子退走了。
那晚他再没睡着,听见流浪者18号像只被困住的小兽在床上辗转,粗重的呼吸节奏混乱,时而像窒息了一般。后来,那人下了床,蹲伏在墙角,拿头撞墙,一下一下,哑闷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夜里极其骇人。他不动,一动不动地躺着……
那晚,“寄物居”的韩老板也在,一墙之隔的他赶了过来,递给那人一支烟。一缕烟的香息弥散开来,流浪者7号听见那人双唇抿紧的“吧吧”声,由急渐缓。
“天亮,就走吧。”他听见韩老板说一句,脚步声渐远。铁门撞响。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离开,经过流浪者18号,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摊手摊脚地睡死在窄窄的木床上,青白的脸颊深陷下去。那一刻,他倒是宁静的。
原则上,“寄物居”只留宿,不提供饮食,所以来去的流浪汉白天得自己出去觅食,有的走远了也就懒得再返回,对于他们,有一张床和没一张床,区别并不大。有时,流浪者7号会提前备好三天的吃食来“寄物居”。这感觉倒有点像郊游,偶尔住一趟别墅。他见识过寄放者送东西来。多半是附近的村民。
村庄田地被征用大半划入了开发区,又配套建设公路,火车轨道也延伸过来,于是一征再征,于家村就剩不下多少地了。市政府建设了幸福新村来安置于家村村民,有自愿搬迁的,也有死抗着不愿迁出祖辈留下的宅基地和田地的,可最终胳臂拧不过大腿,还是迁得一户不剩。只是这幸福新村八栋贴着瓷砖亮晃晃的房子,平日里真正住的人并不多,一大部分人都进了城,也有奔了经济更发达地区。一整栋楼每天只负责吞吐五六个人的不在少数,还都是孩子老人。
留下来的老人,都是实在不愿意连根带须离开故土的,老村虽已面目全非,却还在视线范围内。一些老人心存侥幸,万一哪天落土了,也还是可以在这附近寻谋一小块地面让自己躺下来落叶归根的,毕竟是生于兹养于兹的故土。若走远了,那可就保不定了。
原来一户一宅,平房也好,楼房也好,空间是宽绰有余的。祖祖辈辈、成年累月积攒下的器物,塞在角角落落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搬进楼房,可好,都露了馅。还迁的房子再多,还迁的面积再大,也没有这些老旧物件的容身之地,尤其那些沾灰染尘被日月侵淫了又侵淫的物件,搁进粉白墙壁、家具簇新的屋子里,就像一个良家妇女活活给糟污了一般。年轻一辈决不允许一个新家眨眼工夫被糟污掉,可老人哪里舍得丢,每一样拿在手里都缀满了回忆和念想……有一阵子,于家村里吵闹声此起彼伏,多半为这个,一个不许搬,一个不肯丢。
韩老板是于家村常客,常进村或穿过村子去后面的梅山写生。听说他的画室在这处空厂房落脚有四五年了,原本想办个展厅的,考虑到位置偏远迟迟未付诸实施。眼见得于家村即将整体迁入新村,家家户户都流溢着生离死别的氛围,不时有争吵声从院落流泻出来,这景况改变了他的思路——办个可以寄放旧物的地方。那空旷的厂房仿佛是为这念头留着的。
没多久,“寄物居”的樟木牌子挂了出来,村里也出现了手绘的招贴:
“寄物居”免费存放旧物,不收费用也不支付费用,寄放物件写明清单,双方签名按手印,一式两份,各自留存,取用时按清单领取。
寄物居主
下面是一幅图,画明了“寄物居”的方位。开始村人还犹豫,渐渐地有人试探性地去仓房看了,也拿去了一两件不太作数的器物,那年纪轻轻的韩老板竟然好脾气地照单全收,而且按照承诺在清单上写得清清楚楚。于家村人渐渐知道,这韩老板是个画家,一幅画就可以卖上万元,这人不缺钱,办这“寄物居”也不为钱。他说是父亲喜欢旧物,整日里让他和这些旧物待在一处,多少是个安慰。
这话老人爱听,孝心难得。这事年轻人也欢喜,免费寄放,随时可取,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砸在了咱于家村人的头上。消息越传越远,来寄放东西的渐渐不止于家村人,连城里人也有慕名寻来的……
这些,流浪者7号都是听人说的。来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就凑出了囫囵情景。
韩老板和他父亲老韩,流浪汉接触一两次后,就觉出了文化人的底子。一问老韩原来是老师,沉沉稳稳安安静静整日守着这大仓房,天天听戏听不厌,没事就在这些旧器物间转磨,还真是养老的好光景。
流浪者7号喜欢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里让他有用武之地。
他喜欢木工活,自小看做木匠的父亲拉墨线、旋刨花、锯木料,天天在木香里翻滚,亲切感就渗透到了骨子里。父亲去世后,母亲也伤心过度很快随他去了,他自小在叔叔家长大,见多了婶婶的阴阳脸,一觉得自己可以自立了就决然离开了那个不算家的家,开始漫无目的地晃荡,偶尔落脚一个村庄,做一点木匠活,攒点钱再往前走,竟渐渐爱上了这样的生活。可村人请木匠多请熟悉、有口碑的匠人,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活计,后来灰了心,索性混沌地四处游逛,也学其他流浪汉在垃圾桶里捡食了。那样倒是轻松而自尊。
来“寄物居”的第二次,恰好有人送来一张木床,寄放的人说断了一只床脚,原来用块砖头垫上,现在搬新家,儿子死活不让搬过去,只好送来这里。床被分拆开来,散放在仓房角落,流浪者7号在它跟前旋磨了三四次,下了决心,“韩伯,有工具吗,我修修这床脚。”
老韩愣一愣神,眉眼舒展开来,“那敢情好!”
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的工夫,他给床安上了木脚,可以稳稳地立在地面上,人坐上去都不会“吱”晃一下。从那以后,每逢他来,都会在满屋的器物间转磨,发现残缺的就搬出来修一修,他那手古旧的接木隼活儿,还真适合这些上了年头的东西。一样一样,他不慌不忙细细地琢磨,细细地修缮,反正有的是时间。
老韩心里过意不去,喊他一起吃饭,还斟一杯酒给他。酒暖过肠胃的感觉还真是让人有点留恋。这恐怕也是他迟迟不曾离开的原因。但他从不破坏“寄物居”的规矩,住满三天就走,哪怕再想念,也要过上几日再来这里。这里两张床,他得留点余地给别人。而且,人敬他,他便也要敬人,这样才不枉这一场缘分。
夜里,流浪者7号醒来一次,依稀听到仓房深处有什么响动,被雨声切割得模糊不清,似有又无了。惊蛰过后,各种虫豸都苏醒了,他相信那些看起来没生命的器物也在苏醒,它们仿佛应和着春天的节奏和气息,在暗里较着劲。
惊蛰那晚,他在马蹄般的雨声中,听见某个木柜发出吱呀的声响,他想是风,或者是木柜子从骨头里苏醒了,在伸懒腰。流浪者13号起身时,他听见了,那时雨声正烈,天还没敞亮。这么早动身是有急事?他心里嘀咕一句,又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