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那年夏天,他认识了一个河边女子。那个女子是种庄稼的,每到黄昏她都会荷着一柄锄头到河边来,先是在河水里洗一洗锄头,然后往四周看一看,就除去衣褂,钻到水里。刘文章起初是在远处,看到那个女子游得是那么自得,那么欢畅,好生喜欢,竟不由自主地移近了。那个女子见来了一个男人,也不吃惊,只是朝他笑笑,依旧是游。好像她眼里只有小河,而没有人。
河里那个女子晶莹、圆润、膨大,白得无一粒污点,他很感动,并且生出许多玫瑰色的想法。
刘文章农大毕业在乡科技站当技术员,整天与土地和农民打交道。乡里的干部几乎都是本地人,晚上一下班就人走楼空。刘文章不喜欢交游,一个人待着,不免落寞,所以,明明知道看一个女子戏水不太名誉,但还是往河边踅去。
那个女子真的不介意他的到来,好像就是游给他看的。有一天,那个女子在河心里朝他招招手,“你干嘛不下来?”
刘文章心里一顿,觉得自己如果不下到水里去,就真的没有待在这里的理由。
女子游在这头,刘文章就游在那头,他本能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夕阳下的河水,一片金黄,如梦如幻。但是刘文章却觉得这一点儿都不美。因为融入水中,失去了欣赏的角度,只是成全一个理由而已。他兴致不高,拍水无力。但那个女子却益发地兴奋,像驴子在岸上撒花儿,她在水中打滚儿,以至于把水都搅浑了。刘文章想,她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像就要找出一个答案,竟听到女子的一声尖叫,之后就是不停地呛水,再之后就消失了身影,她陷下去的地方,荡漾着一轮一轮的漩涡。
刘文章一惊,那女子一定是遇到意外了。
他拼命向女子游过去。刚游到那个地方,女子又挣出了水面,他清晰地听到了一个声音:“救命!”
兄弟燕的影子立刻就出现在眼前,他嘿嘿一笑,绕到女子的背后,出拳把她打晕了,然后把她拽到浅滩。抱她上岸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子一点儿也不白,身块儿也是那么瘦小,放到臂弯里,居然感觉不到重量。她的莹白与膨大,原来是水漂白和放大的。但是,因为女子的瘦小、柔弱,他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叫怜惜、疼爱的东西。
那女子醒来,竟粲然一笑,很平静地说:“刚才腿抽筋了。”
与生死擦肩而过,居然没有一丝张皇,令刘文章叹而称奇。他觉得这个女子真是奇特,像个灵怪,给人以诱惑和吸引。
后来,他们经常在河边见面,每次来,女子都要给他带来一些田上的物产,两穗烧烤玉米、一捧尖圆菱枣、半袋水煮花生……每样都有新鲜味道。在夕阳的余晖中品尝、说笑,他内心充盈,颇感时光美好。
而且那个女子还会唱歌,久远的旋律,时尚的音符,她都唱得有模有样。他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唇红齿白、酒靥香腮,一如天使,令他神魂颠倒。
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婚姻。
从结婚登记处出来,女子哭了。问她怎会这样,她说,这一切都像是梦,很不真实。
刘文章则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你会后悔的。”她说。
“你放心,我刘文章不是那种人。”他说。
他们此时远离红尘与世俗,只服从内心的感动。外界议论道,一个国家干部,一个种庄稼的,居然能走到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刘文章听后一笑,说,她是种庄稼的,我是指导种庄稼的,“种”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
玉米盈膝的时候,杂草也疯长,就要锄耪。兰(那女子的名字)虽然瘦小,但在田里却显得壮大,锄头在她手里,上下左右,轻松、自如、灵动,像一种动人的舞蹈。刘文章则相反,他舒展不开手脚,手上也打了几粒血泡,他站站停停,感觉田埂漫长。烧烤玉米的味道甘美,种植玉米的过程却一点儿都不浪漫,他开始为今后的日子发愁。但是,也只是心里皱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口。因为既然选择了这种爱情,就要支撑以相应的尊严。
兰的心却依旧浪漫着,庄稼之余,还在庭院里种植了几十株向日葵。她管向日葵叫作望日莲。看着金黄的莲盘在秋风中任性扶摇,她喜上眉梢,会不停地感叹:“唉呀,我的莲!”她觉得自家的日子就应该是如此的灿烂。
刘文章心头就又皱了一下,因为他感到兰真是土:向日葵是情调,望日莲则是村俗,柴门女子,哪能联想到画布前的梵高?
后来,有了他们的儿子青。青会走之后,刘文章主张把他送到幼儿园去,但兰却说,农家的儿女历来都是拉扯大的,送到那样花钱的地方,就不合算了。她带他到田埂上去,听任他在土地上打滚。青喜欢挖土里的蚯蚓,放到罐头瓶里拿回家来喂鸡婆。吃了蚯蚓的鸡婆爱下蛋,青高兴地学鸡婆的叫声,咯嗒,咯嗒。兰也高兴,抚弄着青的脑袋,说,你真是妈的小宝贝。青除了挖蚯蚓之外,还喜欢捡树杈上的蝉蜕。这缘于兰的教唆。兰对青说,咱这地方管蝉叫知了,蝉蛹可以烤着吃,满嘴流油,知了皮(蝉蜕)可以放在窗台上看好看,金黄透明。捡知了皮的青天性乖巧,不哭不病,长得皮实。兰很知足。
刘文章下班回来,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土腥味,上眼一瞧,看见满窗台都摆满了蝉蜕,他心中不悦。唉,娶了种庄稼的婆娘,就很难有雅驯的趣味了。然而母子欢悦,他只得隐忍在心里。
天暖的时候,一家人总会到河边来,到河里戏水。灰头灰脸,满身土腥,自然要求助于水。一下到水里,母子都兴奋,一如驴在岸上撒花儿,他们在水中打滚儿。青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身好水性,刘文章多少有些感动,便乐得跟他们一起在水中嬉戏。在水里的时候,一家人其乐融融,一爬到岸上,他心中就感到空。原来,河水欺人,不仅放大了兰的美丽,也放大了爱情与亲情。
既然得到的是放大了的东西,他心中就有了不平,又无法与人言说,便又回到了原来的落寞。
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只是知道眼下的日子并非其所要。像梦破碎了一样,他失去了生命的激情——机械地上班、麻木地回庭院,虽不到三十岁,就已经觉得自己很老了。如果不出意外,就注定这样终其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