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久违了,临风而骑,便有不凡的感觉。马路、行人和楼房一无遮拦地扑入胸怀,风土人物都与他十分相宜。老高呀呀地踩着,很想哼一首《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老歌,但一想起会议,就雅兴全无,风景也没了。赶到局里,匆匆往会议室里撞,却又在门口被刘局长的女秘书截住了,要他交出BP机。就像超市的寄包。刘局长规定,与会者一定要交出移动电话和BP机。老高没有移动电话,这在厂长群中是绝无仅有的。老高一脚跨进去,迟了2分钟。会议室里一片肃静,倒衬得老高灰头土脸。刘局长一眼扫过来。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老高哼哼唧唧地解释道:“桑车抵债了,我是骑两轱辘来的。”这时他肚腹里真的一阵咕噜。马光明就插科打诨道:“这轱辘不如那咕噜。”人们就一阵笑。在局里,别人不敢说的话只有马光明敢说。老高着实恼他,心里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小子也会有伤心掉泪的一天。”就找了个角落坐下。
董副市长亲自参加了会议。刘局长流利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请董副市长作指示。董副市长双手转悠着一支圆珠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机械行业是我市的支柱产业,是工业局的主要工作。我不是泼冷水,只是想提醒各位对严峻的形势引起充分重视。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数据。我国机械行业有将近10000个企业,明亏的有将近4000个,亏损额高达40亿,产品积压500多亿。再看机床行业,1994年全国工业产品产值上升18%,而机床行业却是负增长4%,1995年负增长将近8%。一方面国产机床大批积压,另一方面国外机床却每年以5%的速度递增进入我国。我国已成为世界第二机床进口大国。国产机床占有量从1992年的63%下降到1993年的55%,继而又下降到今年的38%。现在是三分天下,”刘局长解释道:“三分之一明亏,三分之一暗亏,三分之一微利。”董副市长接着说:“四面受制。”刘局长解释道:“外商、集体企业、乡镇企业、个体企业四面夹击。”董副市长提高声音说:“境况越来越严重,滑坡欲制不止,前景堪忧!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天我就想请在座各位行家里手来号个脉,为我市的机械行业出出点子。”刘局长说:“董副市长高瞻远瞩,居安思危。请同志们畅所欲言,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马光明立即拿过话筒,慷慨陈词:“国有企业的顽症就是人浮于事,3个人的饭5个人吃。”老高心里说:“总不成叫2个人没饭吃!”刘局长却插话道:“不,是2个人的饭5个人吃。”马光明说:“对,这就是说,5个人中,工厂自养了3个人。”老高心里骂道:“放屁!是工人养活了厂子!”马光明说:“一定要裁员。”董副市长纠正说:“是下岗。”马光明说:“对,下岗,最起码30%。”刘局长插话道:“最起码50.9,6。”老高按捺不住了,跳起来说:“我不同意。咱们现在喝着热茶说轻巧话,这可是工人弟兄们的活路!我爹解放前失业……”董副市长打断他的话,再次纠正道:“是下岗!”老高有点口吃了,讷讷地说:“我弄不清什么是下岗,什么是失业。反正,国家的困难不能一股脑儿撩到一部分工人身上。”马光明反驳道:“每年国家面临重大变革,总会有一部分人为国家利益作出牺牲。”老高气愤地说:“为啥你不是这一部分人?”马光明针锋相对地说:“国家的发展,民族的进步,都必须有一批精英充当领头羊。”董副市长纠正说:“当然,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刘局长补充道:“工人阶级的涵盖面要宽广一些,在座各位是管理者,当然也是工人阶级。”马光明说:“群众的作用是通过领袖人物体现出来的。”老高说不过他们,就闷头闷脑坐下去。会场上只有马光明一个声音了。马光明纵横捭阖,词语宏阔:“正如我们面临巨大的困境,同时我们也面临巨大的机会。我们要以加入世贸组织为契机,积极参加国际竞争。我们的传统机床是低级产品,利润低下,应该升级换代,转产高精密度的数控机床。生产10台传统机床的利润,不如生产1台数控机床。”老高嘿嘿冷笑了。几十年的经验给予他这么一个基本认识:数控机床的价格在传统机床的10倍以上,国内企业是难以接受的;以我国目前的技术力量,国产的数控机床在国际市场上与日本和德国等机床大国的同类产品相比,既没有价格的优势,也没有质量的优势,更不用说台湾和韩国的廉价倾销。马光明是纸上谈兵,必输无疑。老高不由窃喜;马光明呀马光明,你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老高看见董副市长和刘局长轻声说了几句。他依稀听到“跨世纪”三个字。果然董副市长说话了:“小马有眼光,有魄力,有改革家的气度。市里一定大力支持,尽可能在资金上予以保证。”董副市长注重的是宣传效应。马光明的这段话富有时代精神,上了报,上了电视台,就表明本市的工业改革走在全省的前沿,这就是了不起的政绩。刘局长接着说:“城市工业的改革,关键在于解放思想,加快脚步。我们在开创前人所未曾有过的事业,我们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时不我待,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同志们,千万不能瞻前顾后,故步自封。当然,改革还有个体制问题。现在有人提出了,集体经济要占有国民经济的主体地位,让所有者有切实具体的所有感。这是一家之言,姑且不说。还有个机制问题。我们习惯于什么小而全,大而全,分散作战,各自为政。要搞规模经营,集约经营,一条龙生产。分工越精细,联系越紧密,成本就越低下,质量就越有保证。所以必须实施兼并,搞集团公司。”老高心里说:“歪嘴和尚。”董副市长补充道:“兼并也可以看作帮困,用好的企业带动差的企业。当然罗,不能拉郎配,强扭的瓜不甜嘛!要富帮穷,大带小。比如‘光耀’,就能带动一两家亏损企业嘛!”董副市长的意见带有倾向性。老高那窃喜还未从眉头跌落,惊惧与慌乱就野马似地从胸膛里撞了出来。董副市长的话是两片锋利的鲜红的指甲,铿然有声地划着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经,就像在弹奏琵琶古曲《十面埋伏》。老高的心头充满着凄厉破碎的繁响。
会议结束了,正是吃饭的时候,厂长就围着马光明要他请客,说他肥了,要分大家一杯羹。马光明豪爽地说:“那就上海鲜城小聚。”马光明邀董副市长和刘局长同去,董刘皆说不吃公款,不肯去,却也不扫他们兴。一行人浩浩荡荡奔赴酒楼,坐定了,就熟练地点起好酒好菜好烟。坐了几个钟点,大家都有干枯的感觉,又都是吃惯了的,就杯盘交错地干了起来。老高怏怏地跟了去,饥肠辘辘,却又毫无食欲。吃了人家的嘴软,大家就众星捧月地呵马光明大蛋。马光明春风得意,满嘴都是兼并和高精密度的数控机床。老高心里直冒火星:“不吃白不吃!我咬你马光明的肉,嚼你马光明的骨头!”老高喝燕窝像喝稀粥,吃鱼翅像吃粉丝。饕餮给予他巨大的快感,像是一口就能吃倒“光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