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和行人挤挤挨挨,像蚂蚁布阵。小车滑行着,悄然无声。司机小朱是老高的表侄。小朱高考落榜,在家里寻死觅活。老高就让厂子掏钱让他学驾驶,当他的小车司机。小朱今天心事重重,见老高眼圈发黑,脸色发青,就没敢说。老高闭眼锁眉,一脸严峻。老高的心脏正在猛烈地鼓涌,很明显的膨胀和紧缩以极快的频率翻江倒海,一股深层次的疼痛从前胸穿透后背。疼痛形成一片浓黑,在肺腑里笼罩了一切。
工厂8点上班,老高每天都7点半到厂。自从十六岁进厂当学徒,四十多年来,老高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小车在厂门口停止了滑动。门卫老赵头颠颠地跑来开大门。这时,老高睁开了眼睛。清冷如洗的大门边上,有一块金光灿灿的铜牌。老高双目灼灼如火。这块市明星企业的铜牌,是八年前董副市长和刘局长亲手挂上去的。那时,厂里生产的各式机床远销岭南塞北。老高把一家固定资产只有180万的鸡毛小厂,弄成1000多人的固定产达2000万的国营大厂。青山依旧在,只是芳草衰,现在厂子是资不抵债,为了还银行的利息,工人有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老高害怕看见工人们阴阴的目光,以及车间里那种比铁还冰冷的气息。铜牌在早晨弥散的霞光中熠熠闪亮。铜牌是老赵头的命根子,他每天都用机油擦得锃亮。在工业局每年向市里汇报的材料里,“精业”依旧是明星企业。董副市长和刘局长都认为明星企业越多越好,所以挂了牌子,就不来摘掉。
突然有两支瘦长的胳膊在小车的前窗上金蛇狂舞。老高心头一沉。小朱正不耐烦,跳下车破口骂道:“你他妈也不长眼,寻死找错了地方!”老赵头跑过来想拖人。老高正了正西装领带,下车,摆摆手让小朱和老赵走开。那人是一家贸易公司的业务经理。年初工厂从那家公司进了30万元的钢材分管经营的袭副长厂给他下了小手,就把货款给拖欠了。老高推了几次,躲了几次,今天正是狭路相逢。老高处理这档子事是十分老练的。老高说:“郝经理,老北风里呛着不是滋味儿,上厂长室说话去。”郝经理说:“就要把你堵在厂门口,耽会儿上班了,我就对大家伙儿嚷嚷。”老高说:“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我那老脸皮儿早就给扯破了,我怕啥?”郝经理哀求道:“我现在是屁股烧着火了,年底了,查帐的人一拨又一拨。”老高缓了语气:“我他妈也坐在火山头上,人家欠我300万,我上哪儿要去?年关了,再发不出工资,工人还不把我撕了!要不,省农机公司欠我50万,我划30万给你。”郝经理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这年头杨白劳是大爷,黄世仁是孙子。你要不回的债,我能拿到手吗?”老高说:“那我也没办法了。”郝经理嚷道:“借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讲天理公道吗?”老高说:“这年头,一根稻草也能戳死人,就是天理公道没用。咱们是一根藤上的两颗苦瓜,一起等死去吧!”郝经理说:“多少给一点吧! 20万?10万?”老高说:“你看着办吧,厂里什么东西合适,你就搬了去。”老高幽默了,继续说:“你要是中意这台‘桑车’,开去拉倒。”郝经理绕车走一匝。“桑车”八成新,带牌照不下20万。郝经理问:“此话当真?”老高继续幽默道:“君无戏言。”郝经理一骨碌钻进去,果真弯弯扭扭地把小车开了去。小朱在后头连声大叫:“抓土匪!”老高半天才讷出一句:“想不到这小子真会开车。”老赵头跑进传达室要拨“110”,老高叹口气,说:“天意难违,算了吧!工人养家糊口的工资都发不出,我也没脸面坐小车。再说,借债还钱,耍赖皮不仁义。”
老高怏怏地走进厂长室,心扑嗵扑嗵地跳着,就埋在沙发里喘口气儿。小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老高把小朱当亲侄待,就想叫他去买份早点,肚子早就咕噜了。小朱神色诧异,讷讷道:“我……我……”没等他开口,就递过一张纸儿。老高一看,是辞职报告,顿时血涌到脸上。辞职报告在小朱口袋里搁了好几天了,一直没勇气掏出来。小朱说:“我老婆下岗了,儿子上学了,两张嘴都得让我去喂。我想去开出租。再说,厂子也没有小车了。”老高滚圆的眼睛猛地紧闭,眼皮簌簌的。小朱说:“表舅,我对不住你。”老高说:“你去吧,去吧!”在厂里,小朱是老高最贴心的人。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小朱正想退下,老高突然睁眼说:“小朱,辞职报告我马上批,挣一条活路也不容易。你先到财务科去,把拖欠的工资领了。我不能让我手下的工人骂我不仁义。还有,我请你再去办最后一件事。我们是亲戚,这是私情。你去把小车的过户手续给办妥了。既然是还债,就弄个堂堂正正。”小朱噙着泪花点头道:“嗯。”
小朱留下了一片浓黑的不祥的阴影。老高觉得今天还得有倒霉的事儿,而且不止一件,叫作过二不过三。老高现在迷信了,出门办事都要查皇历。工人们说,厂子风水不好,违了天时,背了地利。一条南北向的马路把工厂劈成东西两半,过去的堪舆学把这种地理现象称作“乾裂坤断,其人也乖”。老高信这种说法。天亡我也,工厂的衰败,责任不在老高。老高这么想,心气就平和了些。这时副厂长唐浩匆匆走了进来。唐浩是老高一手提拔的。唐浩从偏僻的小山村考到本市的大学,毕业了要分回小县城,他就找到了“精业”。老高留下他来,提他当了技术科长、总调度,一直到副厂长。老高有恩于他,最近,却看他不顺眼。唐浩走路的脚步快了,说话的声音高了,主意也越来越大。在老高看来,唐浩正迫不及待地想坐他的位子。唐浩有两个根本性的问题和老高意见相左:一是裁员,婉转地说叫下岗或待岗;一是土地批租。老高在厂里跌打滚爬了四十年,做梦都会想出工厂男女老少的模样儿,感情上不忍,再说自己马上要退休了,做这种绝百代的事儿,以后有得让工人戳脊梁骨。至于土地批租也是原则问题。厂子离本市西南部的商业中心只有一箭之遥,而无车马之喧,是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很适宜盖高级住宅。主管局逐步放权,从生产经营权一直到土地批租权。所有国营企业面临的共同问题是资金严重短缺。唐浩力主将马路以东的地块批租了,把所得资金用于扩大再生产,或者干脆把厂子迁到郊区去,利用地皮的级差来积累资金。老高以为土地是祖宗的基业,批租土地是用孙子的钱。对于这两个问题,老高的态度非常明确:等我死了就由着你干。唐浩从这话里听出了两层意思:一是老高一直想干厂长到死,二是我不死你又能怎样?唐浩笑笑不吱声。有些事是由年龄来决定的,唐浩能跨世纪,老高不能。唐浩急匆匆走进来,是为了那小车的事。他一进厂老赵头就拦着他说此事。唐浩很生气:你老高小车就要坐到头了,我可是来日方长。唐浩一见老高气色不对,就隐忍了。老高倔,自己犯不着撞他的枪口。他们有着共同的思想基础,那就是极力保全“精业”。老高是因为不愿败在马光明手下,毁了一世英名;唐浩则因为不愿到马光明手下去当车间主任。根据经验,被兼并工厂的副厂长总是降为车间主任。唐浩烦躁地看看手表,突然叫道:“高厂长,上午9点局里还有个会议。”临近年低,报表和会议特别多。今天是开经验交流会。因为有市里的领导参加,所以刘局长特别重视,关照一把手务必参加,而且不准迟到。刘局长觉得机关的作风是窗口,关系到局的声誉,所以常抓不懈。已是8点40分,老高惊乍地跳起来,连声叫:“小朱!”突然想起车去人散,心中惨淡,就急忙抓过唐浩的自行车钥匙,疾步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