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问题是,我的时间太多了。
自从我的丈夫在红荔花园买了住房以后,我就不再上班了,我成了一个没有职业的人,用我妈的话说,我现在是一个家庭妇女。但深圳人不这样说,在深圳,大家管我这样的人叫“全职太太”。“全职太太”,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新型的职业,其实就是家庭妇女。
深圳就是这样,处处为你着想,在任何微小的地方都会体贴你的心情,用最温情的言辞掩盖事情的本质。
我是一个习惯了工作的人,在工作又忙又累的时候,我也喜欢假期里慵懒的早晨,可以不必忙着起床,可以坐在床上想一些久已不想的心事,那样的早晨往往十分迷人。
可做“全职太太”完全是另一回事儿。
做“全职太太”以来,我的失眠症变得严重了。我现在每晚都要服用安定才能睡着,而且,短短一年的时间,已经从每晚一粒服到每晚三粒了。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睡眠,睡眠是中年女人的故乡。可是,即使服了三粒安定,我还是会在早上准时醒来,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我看一下墙上的钟,短的那个指针指着8,长的那个指针指着12,我叹了一口气,原来才8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早得让我沮丧的时间。我只好努力再睡过去,第二次醒来的时候,短的那个指针只移动了一点点,长的那个指针移动了半圈,指着6。
我以为已经睡了很久了,其实才过了半个小时。而我不管如何努力,再也不能人睡了,除非再服安定。
我的每一天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仿佛是一只掉进大海里的蚂蚁,永远也不可能挣扎着爬到岸上。
我窒息在时间的海洋里。
我曾经对我的丈夫说,我想生一个孩子。我觉得一个孩子会填满我所有时间的空洞。那会儿我和我的丈夫正在看一张盗版的碟,那张碟的名字叫《无间道》。我坐在丈夫的身边,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丈夫的脸,我眼睛里面的热弥漫到脸上,我的整个脸都是热热的,可是,我的丈夫没有把眼睛从电视屏幕上移开,他只是把已经发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的脸说,亲爱的,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到宠物市场去挑一只小狗或者小猫吧,我不反对你养宠物。说完,他就不再理我了,专心看着电视上的刘德华和梁朝伟斗法。
我把目光从丈夫的身上移开,看着电视屏幕上方那片浅灰色的墙壁,等我重新把眼睛转到电视屏幕上的时候,电视上的刘德华和梁朝伟也变成了浅灰色活动的影子。从那以后,我没有再对我的丈夫说起过养孩子的事情,我也没有去宠物市场买狗或者猫。
心情好的时候,我的丈夫总是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像别的太太那样到处玩玩,深圳的娱乐场所在全国都是一流的。况且你又不是玩不起。
他说得对,他的确给了我足够到各种地方消费的钱,在这一点上,他一直是一个大度的男人。尽管他已经改变了许多,但他消费金钱的热情一直没变。在我们还很贫穷的时候,他就喜欢花钱。他说,只有在消费的时候,金钱才是有用的。
也许,深圳在我丈夫的眼里,是一个享乐的天堂。可是,深圳没有什么让我开心的地方。在任何娱乐场所都会遇见大堆大堆的年轻女人。那些初来深圳的年轻女人怀着各种各样的梦想,在她们眼里,深圳是个制造传奇和充满机会的地方。她们在各种各样豪华的娱乐场所寻找机会,她们很善于把我丈夫那样的男人,当成是她们前进路上的铺路石。她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她们像春天的草叶一样,在深圳的阳光下勃勃生长。她们的存在威胁着像我这样的中年女人。她们的存在让深圳的生活变得多姿多彩,充满诱惑。但是,我不喜欢她们。
也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全职太太”,花着丈夫的钱拥挤在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她们聚集在一起,无非是谈论各种各样的保养方法,同时探讨对付丈夫的各种手段。她们对我说,只要不花丈夫的钱养小白脸,怎么花都不过分。她们开心地大笑着说,不花丈夫的钱养小白脸,是做“全职太太”的基本道德。实际上,我知道她们当中有许多人花钱养男人,那些比她们年轻许多的男人既漂亮又温情。
在深圳,我没见过用钱买不来的东西。和那些心安理得的“全职太太”们在一起,加深了我对生活的恐惧。她们的笑声像北方春天的柳絮一样飘浮在我的眼前。她们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尽头。
可是,我始终无法忘记,我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些别的东西,尽管已经失去了。但它们曾经有过,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过,在我的血液里流淌过。
这样的话,我当然不会对我的丈夫说,即使说了,他也不会理解,反而会怀疑到我的精神有什么问题。最近,他已经暗示我好几次,让我去看心理医生。
他和我都渐渐遗忘了,我曾经是个精神病科的医生。
成为“全职太太”以来,我已经学会了只说他能理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