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天各一方时,我们中间却摆上了一张完美的大圆桌,我们在那张圆桌上闲聊,喝酒,找乐子大笑。母亲不停地端出我们从小爱吃的菜肴,父亲给我们倒酒,往我们怀里投掷香烟。那时父亲的穿着还比较家常,冬天一件老棉袄,夏天一条长到膝盖的大短裤,那是母亲参照了别的老头子的打扮,按季给他添置的。我猜,母亲要是知道父亲有一天竟穿了身飘飘欲仙的雪白中式衫裤到处显摆,一定会气得从地底下跳出来,跟他大吵一架的。
父亲突然冒出来的个性就像是母亲去世的副产品。这一点我早有察觉,当母亲的棺材被钉上最后一枚大铁钉时,我正好站在他旁边,我听见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没有送母亲回老家,葬礼是我们兄弟三个联手操持的,一则我们想要显示我们的孝心和能力,二则所有的丧葬费用是我们三个人平摊的,我们要把这种成就感贯穿到底。我们把他推进卧室,美其名曰让他在那里尽情感受母亲最后的气息,实际上是委婉地让他置身事外。我们料理完丧事,疲惫而悲伤地回到家,正想着该怎样安慰他这个新晋鳏夫时,却见他手上夹着一根烟,蹲在路边跟一个女人闲聊。家旁边是一家职业中介所,常有些求职的人在那里流连。他背对着我们,这使我们听见了他跟那个女人的对话。
“弄个自行车,挂两个篓子,贩贩小菜也比做保姆强。”
“我想过了,那得租房子,贩一个月小菜还抵不上房租。”
“我们合伙呀,你住我家里,我不收你房租,只收你搭伙费。”
“真的?你作得了主?”
不等他回答,我咳嗽了一声,他马上站起来,见我们一个个都虎着脸,他愣了一下,跟着也变了脸色。他跟在我们后面进来了,进来之后,既不问我们葬礼如何,也不问我们要不要马上做饭,只顾跷着二郎腿坐在门口抽烟。
事情就是从这一刻起发生变化的,这之后,我们父子之间板着的脸再没有好看过。我们各自取了自己的简单行李,低声打了个招呼,依次从他眼皮底下穿过,直奔车站而去。
等车的时候,我们三个谁也不看谁,各说了一句话。
“还以为他会闷在家里难过一两天呢。”
“没准他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没有家的人了。”
然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联系,兄弟之间没有联系,父子之间也没有联系,直到母亲周年那天,才重新聚到一起。
这次相聚跟以往大不相同,我们惊讶地发现,墙上光秃秃的,母亲的遗像不见了,我们以为他收起来了,哪知他竟说:“不见了。”
难道小偷会偷这种东西?我们瞪着他,他毫不示弱:“你们是不是也都在家里挂了呢?”
我们心里一震,慢慢收回了视线。遗像总共就洗了一张,我们谁也没想到应该洗四张,每人分一张,拿回去挂在家里。话说回来,因为一直分开住,我们的媳妇跟这个婆婆都没什么感情,在世时尚且不愿直面她生动的面容,死后岂会喜欢天天面对那张阴森森的黑白照片?
周年祭办得很潦草,无非是找个地方烧了些纸器和纸钱过去。烧完了,父亲说:“我请了个人来帮我烧饭。”
是啊,再也没有人烧饭给我们吃了,父亲一辈子没干过烧烧洗洗的事,虽然他会干。四个男人默不作声地往回走,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父亲紧走几步,抢在我们前面进了厨房。
厨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谁叫你买这种大洋鸡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寡淡寡淡。”又说,“儿子们难得回来一趟,应该买个土鸡的。知道你嫌贵,小气巴拉的!”
“是这个意思就行了。”
“他们会觉得是我手艺不好。”
家是80年代的老房子,厨房在走廊对面,我努力直着脖子,不朝厨房那边看一眼。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两个兄弟的姿势也跟我一样,他们都听见了厨房里的对话,但都故意不朝那边看一眼。
是一个丰润的妇女,肤色微黑,一对眉毛会说话似的,望着我们一个劲地客气,说自己手艺不好,叫我们包涵点,吃饱喝好。父亲站在她旁边赔着笑,那情景,活像一对新人第一次面对挑剔的公婆。
我坚决不朝她看,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两声,就一屁股坐在桌边,动起了筷子。两个兄弟也学着我的样子,坐下来狼吞虎咽。不用回头看,我也能感到,父亲的脸色变了,但他很克制:“不喝点酒吗?”
“不喝了。”我嘴里含着饭说。
父亲犹豫了一下,坐了下来,对她说:“你也来吃,来呀,我叫你来你就来,这里是我的家,我说了算。”
“哎呀,你吃你的,我等一会儿,灶上还有菜呢。”她飞快地闪进了厨房。
等她下一次上菜的时候,一个弟弟皱着眉头敲了下碗:“咸得要死!”另一个弟弟把一块鸡扔在桌上:“根本嚼不动。”很明显,她烧得再好吃,我们也不会给她一个好字,之所以勉强自己坐下来吃,只是不想让父亲太没面子。
她是悄悄走的,当我们去添饭时,厨房里已经没人了。父亲知道后,把筷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放:“今天我们得开个会。”
会议通过了两个决议。一,我们该支付赡养费了,用父亲的话说,我们都是体体面面的国家人,不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二,父亲有权规划自己的后半生,作为后人,我们不得干涉。
我正觉得无言以对,一个弟弟说:“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只付你一个人的赡养费。”言下之意,大家都明白。父亲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