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保也去他家看了他的书房。钟海仁家是租的房子,就在衙门口前面正街上的第一个巷口,房子一边临街,一边延伸到了巷子里。这栋房子的朝向有点奇怪,它的大门没有临街,却开在了巷子里头。巷子比别处的要宽,可以同时给四个人并行。巷子里石板铺地,同正街上的石板一个式样,都是又宽又厚,一块石板可以躺下一个人。进巷不远,在大门口的斜对面,有一口深井。井那边,斜对大门的地方有扇砖砌的照壁。井名曲龙井。井口不大,井却很深,离地有一丈余深,过来挑水的人都要随带一根长绳,结在水桶把上,躬腰曲背,手上一抖一镇一用力,才能打上水来。一些小妹子躬腰曲背还够不上,还要单膝跪地下能打到水。这井是有来历的。传说井底盘了一条黄龙,头在衙门口那头,尾在南门口的仁和墟墟坡下,已经沉卧了几百年。井水从来没有干过,也从来没有涨过,无论天干落雨,都是那样深。也从来没有浑浊过。井里的水清凉,微带甜味,煮出来的饭特别香,馊起来都要慢些。这井水还有药效,南风天气哪家的细毛毛身上长痱子,拿井水洗一道就好了。县城里好远的人家都到这里挑水,井边上常常排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水时无不躬腰曲背,那姿势有点类似朝拜。井沿上和巷子里(那巷子很短,一共不过十几丈长),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十分阴凉。大热天时每天都有人搬把竹椅坐在巷子里歇凉闲谈。巷子这一段还没有蚊子(这也很奇怪),晚上就有人在地上铺张竹床睡觉。这口井很出名。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地方。大保也知道,但是没有进去过。他还知道钟海仁家租的房子过去是大户人家,主人叫李荣生。知道这栋堂屋建造的时候特别讲究,一色的青砖,块块过选,拿井水洗过,用磨刀石细细打磨过,无不棱角分明,再又砌墙的,灰浆是拿糯米饭掺上等石灰掺细河沙调成的,砖缝细如丝线,整齐一律,固如磐石。堂屋很高大。县城里的堂屋多是二层,这栋堂屋多加了一层阁楼,是两层半。站在阁楼上可以越过别的屋脊看到衙门口的半截门楼。李荣生长年在广东、广西一带做买卖,生意做得很大,偶尔也回来做点善事,后来死在外面的。据说灵柩抬进县境内时,所经之外,很多人跑到路上点放鞭炮。放鞭炮的人,即刻可得到一块光洋。解放以后,堂屋收归政府,分给了四户人家。钟海仁家租的是堂屋进门左侧的两间厢房,一楼二楼住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钟海仁一个人睡阁楼上。钟海仁在家里是老满。大保去他家里时,钟海仁直接就带他上了阁楼。
阁楼很小,很矮,但光线很好,很洁净。大保站直身子,头就挨着瓦檐了。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两口大箱子。小小的四方桌子挨窗放着。钟海仁每天放学回家,就在这上头做作业,看书,累了就斜倚在窗户边凝望一阵远处衙门口的门楼顶。门楼罩在一团日光中,十分耀眼。
大保是第一个上到他住处的同学,钟海仁显得很兴奋,手忙脚乱地打开两口箱子给他看。大保惊讶地发现,两口箱子里全部是书;他又惊讶地发现,这是两口樟木箱子。从木箱里散发出的气味能闻出来。大保家里也有两口樟木箱子,但都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器的,放在父母亲床铺底下。大保没有想到钟海仁会有这么多书,真是大开眼界。箱子里的书都用画报纸包了书皮。一口箱子里装的中国小说,另一口箱子装的都是外国书。那些书名,大保好多都没有听说过。《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老残游记》《三言二拍》《儒林外史》《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红旗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烈火金刚》《卓娅与舒拉》《当代英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苦难的历程》《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童年》《我的大学》《青年近卫军》《静静的顿河》《契诃夫小说选》《泰戈尔诗选》《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记》《高老头》《悲惨世界》《好兵帅克历险记》……大保抓起几本书持在手里翻了翻,那里头外国人的名字长得让他烦躁。
他把书丢回箱子里,斜倚在窗边,问:“你哪里会有这么多书的?”
钟海仁说:“买的啊。”
“你家里有钱哩,舍得这样给你买闲书。”
“这怎么是闲书呢?都是正经的书哩!”
“莫说正经,我们那边人家都说这是闲书。”
钟海仁想了想,说:“你要说它们都是闲书也没错,古人也是有这样说法。”
“这样多书是家里大人买的还是你自己买的?”
“当然是家里大人买的。我爸爸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到新华书店买一本书回来,包好送给我。他还要我哥哥我姐姐也经常给我。他要我有时间多读点书。他说多学点知识总归是有用处的。”
“你爸爸很关心你的学习喔。”
“那自然。他是老大学生。他希望我以后也要考取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