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尘封在床底下数十年的破木箱子拖出时,暮色正从四方翻滚而来。拉奎重重地喘了口粗气,攥着钥匙和铁锁的双手止不住地哆嗦。箱子里封存的半部法书,是他万劫不复前唯一的指望了。
白日里,身为萆罢村最后一个祭司的拉奎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在他主持的“车七姊妹”法事中,一个叫努努的女孩,魂魄逗留在天国,怎么都不肯回转人世间了。
人没魂魄,不死也得癫。快五十岁的人了,拉奎见过的生死多得像天上星子,但此刻衰老麻木的肉身仍无法自控地惶恐起来。拉奎手忙脚乱地拨弄着,箱子里久睡多年的法书被弄醒,睡眼惺松,发出不耐烦的哗哗声,喷吐给拉奎一脸的霉尘。
“抬头望青天,师傅在身边……”每句巫辞的开头都是这样的,要真能这样,该多好啊……拉奎在心头默念着,双手忙不迭地把法书翻到了最后一页——完了,拉奎心头猛地一震,已经烙了四条鱼尾纹的额头渗出汗珠,脑袋一片空白,人整个急速地往黑暗里坠沉。莫慌,莫急,再好生找哈,一张一张慢慢翻,一定有的!拉奎揉揉眼睛,决定把搜索目标从页细化到行。
第一部分,“颇果”。既娱神也娱人的祭祀法事,哪会记载救治失落魂的法子?拉奎掩藏在参差白发里的额头,凹凸不平的眉沟被一把看不见的锄头不断地锄深。宣纸上师傅草草记录下的文字,弯弯扭扭像堆不按情理生长的杂草,此刻蜿蜒在拉奎发红的瞳孔中,像草诡婆侍弄在坛坛罐罐的红蝎子、青蟾蜍。
第二部分,“祀雷”。过程、禁忌比“颇果”更多,同样没有半句相关的口诀。拉奎当年还没得亲眼目睹这场祭祀大典,师傅就已把它一起带进棺材,说起来也是怪“车七姊妹”,跟师傅和他都有仇似的。拉奎抬手摸摸额头,才发觉自己青白参半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汗水蒸得半熟。拉奎紧咬嘴唇,越过一沓小拇指节厚的宣纸,找到最后部分——“车七姊妹”。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祖师爷保佑,万万不能……拉奎下意识地按住胸脯,试图稳住狂乱的心跳,强制自己集中精力又趴在乱草一般的文字丛中摸索起来。
还是一无所获。草丛里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珠贝,也没有生长着起死回生的还魂草。让拉奎祭司恨得牙根痒痒的是,法书前不残,后不缺,偏偏就在记载有车七姊妹的后半部分毁坏了,像王母娘娘当年的一梭子,硬生生把人家恩恩爱爱的牛郎织女撕扯开来。想起多年前师傅攥着它久久不肯闭眼的样子,深埋在祭司心底的痛再次翻搅起来。
砰!拉奎一拳重重捶向木桌,骇得尘土们受惊逃窜。
莫想了,继续翻吧。拉奎收拢心思,把散乱的眼神聚集在法书最后一页,褐黄色的牛皮纸封底,一行似乎是被泪水洇过的模糊字迹如刀入心口,瞬间冻住了拉奎的目光:啊,师傅的笔迹!
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当年,法书被毁坏后,大病不起的师傅已无力再将它补全,貌似在封底留下绝笔的师傅竟是告诫他:洁白的云朵会撒谎。
随着法书噗一声掉落在地,拉奎老人也犹如醍醐灌顶,软软地垮在了尘土里。
人真是不得不服老,一点惊吓都扛不住。怎么就没看出呢?那个白云一般美好的努努,一直在用过多的微笑掩饰着内心,这些天来,他从没想过她有张会说谎的脸,她抹着白里透红的霜粉,云朵一样洁白的脸,桃花瓣一样的颊,这张脸太像二十多年前那张让他神魂颠倒的脸了,即便二十多年后,仍能让他长时间恍惚,忘记了去探究她表情之内还埋藏着的表情。
可是,她为什么要向他撒谎?
拉奎将法书重新端回手上,无意识地合上、打开,打开、再合上,双眼在绝望地合闭之后,脑中的画面却更加清晰,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窗外那些没有屋檐高的连绵群山,还有笼在其间的雾霭,像一大块被迫降落人间却不肯着陆的云朵。在河那边,云朵的深处,一直有对犹如看死牛烂马似的眼睛,那双生前握起杀猪刀眼不眨心不跳的手,要是能从他那个世界里伸出来,恐怕早一把掐住他的喉咙了,比捏死一只嫩鸡仔还容易。
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洁白的云朵会撒谎!拉奎睁开双眼,脑门前再度跳出这行字时,竟意外得到了神灵的启示:数十年前去世的师傅怎么可能对他的遭遇未卜先知?会不会是告诉他,当他把姑娘们的灵魂“车”到天国后,她们看到听到的一切全是谎言利用云朵构筑出来的幻象,就像所有人同时进入了一个梦境?如果师傅的意思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找到一样东西,吸引努努的魂魄重新回到躯壳。
可是,那会是什么呢?
有风在动,那边山的云雾缓缓度过绿度河,蚂蚁搬家似的。在绿度河两岸的人们看来,绿度河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河,平常没涨水时只要把裤管挽到膝盖骨就能轻松蹚过去,但这些人中不包括拉奎祭司。不了解的,只听说拉奎命中犯水,过河会折寿;知道根底的,都肚里含灯草似的透明,河那边的女人,才是拉奎不敢去蹚的河流。这么多年,拉奎祭司确实做到了,河那边不管谁家婚丧嫁娶,他一概不参与,请得殷切了,就让他邻寨的师兄弟代替。两三年前一个不平静的早上,拉奎祭司看到河对岸田埂上插秧子似的站满了人,听那边过来的人讲才知道,花远家的男人昨夜里卖完猪肉后又酗酒,栽进烂泥田溺死了。他听着她在人群中哭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还是没有勇气蹚过河去。
老天爷解救你,以后好好过下半辈子吧。那晚,拉奎一个人呆呆地在水边站了很久,朝着河那边荡过来的风自言自语了那么一句。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拉奎一个人的影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中。
才得两三年清静,他们的孩子努努就在他手上出事了,还是生死的大事,不知道她会怎么想?村子里的人们又会怎么想?是主动去找她?还是等她来找自己呢?
还是问卦吧,每次遇到疑难大事,可不都是师傅传的那对卦木帮作决定的?拉奎拿出卦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檀木的幽微芳香从手上缓缓流散到鼻间,在屋子里孤单游走,想到两瓣卦木时刻寸步不离,百倍地好过自己形影相吊的暮年,不由得凑近卦木,深吸了一大口气。此刻它们相挨着睡在手掌上,像两条因相濡以沫而双双枯瘦而死的鲫鱼。
手一分,枯鱼卦木啪啪两声掉落在地,一瓣翻,一瓣覆。
顺卦。
拉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自己终于从烂泥田挣扎着爬上了田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