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都是由正月玩年引起的。
萆罢寨原先和武陵山一带的很多寨子一样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正月,都要请祭司选个黄道吉日主持“车七姊妹”法事,将村里年轻人的魂魄“车”往天国游玩一番。这规矩底下流传着一个故事,说的是七仙女与董永配成夫妻后,她的姐妹们便约定每年正月的初一至十五相继下凡来看望他们。所以,参加车七姊妹的人可多可少,男女不论,但一次顶多只有七个人能幸运达成天国之旅。
虽然几率少得跟如今城里人买彩票中大奖一样可怜,但人们还是爱凑这个热闹。最鼎盛的时候,云贵高原一带在初六前后天天都有寨子组织“车七姊妹”活动,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与神灵共娱。
拉奎祭司十七岁那年的正月初七,在师傅的授受下,想去天上一游的姑娘小伙子们早早收拾停当,一个挨一个在绿度河坝边坐好,不想就在拉奎和师傅持咒念诀准备正式开始之时,一帮穿绿戴红的大人小孩不由分说闯了进来,呵斥他们乱搞迷信活动,他们几脚踢翻地上的酒碗,还没来得及燃烧完的香火被噗噗噗踩灭,烟尘四起,整个河坝一片狼藉。
谁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但师傅老糊涂了,一时气急败坏血气上涌,竟指着那帮人的眼睛鼻子教训了一通,还没得两分钟的痛快,就已惨遭围攻:那些人歪眉斜眼地打量他一阵后,不知道是谁先一棒把师傅的冠札帽打掉在地,引发一阵哄笑,还不解气,又有人去把帽子挑起来,故意拿到大家眼面前左摇右晃,嬉笑着扯散、撕烂,冠札帽上绘的道君、老君、玉帝、灵官、元帅。年轻的祭司吓傻了,眼睁睁看着师傅痛苦地蜷缩在地,嘴里涌出来的鲜血染污了法袍和绺巾。没过几天,那些人又来倒腾师傅的家,再一次把师傅气得半死不活才一哄而去。势单力薄的拉奎哪里是人家对手,咬牙切齿上前才帮师傅抢得半部法书。个把月不到,师傅就蔫蔫缠缠地去了,临死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嘱咐拉奎,从今往后除了死者家属请去主持安埋送葬,再不许行其他任何法事。
抱着师傅渐渐冷却僵硬的身子,拉奎捂着嘴不敢哭出声音,在空荡荡的深夜像只无家可归的野猫。闹灾荒那年,老爸老妈吃观音土哽死的时候,拉奎也没这么伤心。没车成七姊妹,为师傅送葬成为拉奎祭祖人生的第一场法事,低眉垂眼唱诵着巫辞,瘦弱的身子在空荡荡的法衣中难以抑制地颤抖,发誓这辈子再不车七姊妹。
师傅走后,萆罢寨后来仍时兴正月玩年,但从此再没车过七姊妹。近年来,大家在正月里打牌、玩手机、搓麻将、看电视,娱乐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闹腾,早就把以前的老规矩忘到了九霄云外。如此很多年过去,又仿佛只是抽杆土烟的工夫,时间一哆嗦就到了猴年马月,拉奎祭司眨眼间也成糟老头子了。
五十来个年头,萆罢寨的万事万物,包括那些桃花色的女子们都像天上云朵不断长大、变幻、挪游、消逝,拉奎祭司却像寨边孤独守护乡亲平安喜乐的土地神,节庆时有檀香有冥纸,热闹热闹,平日里都是不声不响,黑灯瞎火的。人家打光棍的着急上火,他却自虐似的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他所愿,从没有一个媒婆踩过他的门槛,也从没有一个女人来打扰他的生活。拉奎不觉得寂寞,闭上眼,一大帮神兵鬼将,想看谁看谁,想和谁说话就和谁说话;一睁眼,满脑子全是一个叫花远的女人。这个女人不知何年何月已经在脑壳里长成一路的巴地草,扯不完,踩不死,烧不尽,到现在已长成草精,恐怕除非他魂飞魄散或者被挫骨扬灰才能跟着一起消失了。
叫花远的女人住河对岸的山那边,他从她蹚水嫁过去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想过要去见她。有些分别,距离就像生与死,像阳间与冥界,隔条看得见或看不见的河,不该相见,也难相见了。反正他记忆惊人,成千上万句的巫辞口诀可以滚瓜烂熟,何况一个心上女人的模样?所以,见和不见都一样,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的影子,从来没离开过,只要有星星有月亮有灯光照在头上,立马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所以,怎么能不饶恕拉奎这些天来犯的糊涂呢?努努的身子骨,简直就是她妈妈花远脱的壳壳。这副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如花容颜,云朵似的飘到他烂木门前那天,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
二十多天前,是即将过年的腊月二十四。萆罢寨家家都在准备办年货,推豆腐,打糍粑,杀年猪……外出打工的基本上在这一两天赶回来,平日冷清清鬼村一般的寨子终于因为有了烟火气而多了几丝人气……过不过年对于拉奎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一个人的年,实在没什么好过的,烧点香纸,拜下土地,祭祭师傅、祖师爷,鞭炮都懒得放,那是崽崽们爱玩的把戏,随便炒点回锅肉,打点酸菜米汤,就算应付过去了。
奎伯伯,你还认得我吗?
那天,自称努努的女孩拎着大包小包走到拉奎家门槛边,笑得人畜无害。
奎伯伯,我是努努,河那边的,刚从深圳打工回来,快过年了,给你带了点东西。
来人丝毫不在意拉奎因极度惊讶而僵住的表情,嘴里说着时,曳地碎紫花冬裙已拂过门槛飘进屋里,大包小包全摊放在一派狼藉的饭桌上,见主人站在门槛边发愣,反像主人似的把他拖进屋子里。
奎伯伯啊,有件事我想求求你,你一定、务必、千万、必须要答应我,好不好?
奎伯伯,我听说你会车七姊妹,是我妈妈讲的。努努的叙说里,双眼里笑意都是满溢的。
奎伯伯,求求你带我车七姊妹。一次,只要一次就可以!努努的恳求里,溢出的笑容可以掬得起来并喝下去。
奎伯伯,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赖在你家里不走啦。努努甜美美地威胁着,让他感觉到刚才不小心喝下去的笑容,迅速在胃肠里翻江倒海。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啦哈!一通软硬兼施的话语下来,努努的两个小拳头已经配合着捶上拉奎的肩背。
好吧,你去问问寨里的其他人,如果只有你一个人想车七姊妹,那就算了。
腊月二十九,过年前的一天,拉奎终于招架不住努努一波又一波糖衣炮弹的轰炸,点头答应了下来。依他的判断,再不顺遂这鬼丫头的愿想,就不消想过个好年了。缴械投降的拉奎祭司内心明白,车这场七姊妹,不光为努努,也为自己。这场法事本来应该是他出师后做的第一场法事啊,可惜被搅了局,从此就钉在心里没办法扯出来。
答应了努努之后,拉奎祭司莫名地紧张、兴奋,竟感觉有种同伙作案的嫌疑,一颗心,返老还童回到刚刚习成祭司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