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0年第12期
栏目:中篇选粹
车是郑荣峰开的,黄敏华、王玉娥、吕德和廖育兴一起坐在车上。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的,车过银溪路段时,廖育兴还挺开心地说了句,“不知道母校还记不记得我们的样子……”大家都呵呵一笑。笑声刚落,郑荣峰的皇冠车突然一滑,“糟糕,车胎爆了!”郑荣峰急刹车,皇冠歪着身子减速,后面一部帕萨特箭一般撞了上去。皇冠翻倒,肚皮朝上,在高速路上像陀螺一样转了几圈。
廖育兴弹出了车外,估计帕萨特撞击皇冠的位置正对他的座位。其他人死里逃生,仅受轻伤。
我赶到银溪医院时,王玉娥哭着向我说了当时的情景。“我们从车里爬出来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廖育兴……我们没有在翻倒的车里看到廖育兴,我们反反复复找了几遍,后来在隔离带的铁栏杆下发现了他……”
王玉娥的手臂受了伤,医院为她做了简单处理,她的双臂涂满了红色的碘酒。王玉娥挥动着手臂说话,样子看起来骇人。“他蹲在栏杆下,脸朝福州方向……我们边喊边冲过去,廖育兴!廖育兴你怎么样!廖育兴没吭声,嘴巴张得大大的,两个大门牙露着,样子像笑又不像笑……我们把廖育兴平放到地上……廖育兴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满口白生生的牙齿都露了出来……太恐怖了!”
黄敏华拎着一个淡红色的薄塑料袋过来给我,里面装着的是廖育兴的遗物:一套简单的换洗睡衣,一部破旧的手机。我接过来,看了看,想顺手交还给黄敏华,却又不作声地继续拎在手里。我知道那部键盘用透明胶粘着的手机里,有着廖育兴和我的通话记录,还有我发给他的“聚会指南”。
塑料袋里装着的,还有一把刷毛有些磨损的牙刷。廖育兴的牙刷让我想起他一说话就露出两个大龅牙的样子。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把那袋遗物交还给了黄敏华。
“他就留下来这点东西……”黄敏华红着眼睛对我说。
我抱抱他的肩,走到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和廖育兴通话、短信的记录,我仔细看了看:出发前三天,8月6日09:15,我打给廖育兴(我问他毕业20周年同学聚会,是否同往?廖育兴说他要给学生补课,若校长同意,他就调课赴会);同日16:27,我接到廖育兴电话(可调课,一起去);16:41,我给廖育兴发了一条短信:“蒲秀公路局门口集合,郑荣峰负责车辆,具体与郑荣峰联系”;16:43,廖育兴回复:“谢谢老同学,见面好好聊。”
我调出“删除”功能,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出于什么心理,我删除自己手机里的记录是毫无作用的。但我为什么要保留下来呢?
后来廖育兴的妻子张秀芬赶来了,黄敏华把那个淡红色的塑料袋交给了张秀芬。
我知道我可能错过了唯一一次逃脱责任的机会。
车祸发生时,我不在车上。这一点似乎为我后来介入协调同学和廖家的矛盾留下了一些空间。是否真的存有这样的迂回空间,其实我并没有足够把握。我的心里远比脸上的貌似镇定更为不安,我很清楚,如果张秀芬打开廖育兴的旧手机,如果廖育兴没有删除那两条短信,将来张秀芬一定会找到我头上。最让我担心的是,廖育兴既死,我们之间的对话无人可以作证,张秀芬一旦纠缠起来,我百口难辩。看着那个淡红色的塑料袋在张秀芬双手间换来换去,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当断不断。
比我处境更艰难的是郑荣峰,我可以想象郑荣峰在事故发生后一定后悔不迭。他必定后悔出来做召集人。这回同学聚会,蒲秀这几位的召集,论理该由黄敏华负责,他是我们班的团支书,但因为万晓桑他们从福州单方面发出通知,黄敏华心里有些疙瘩。接到万晓桑发来的短信时,我们向黄敏华打听聚会的具体事宜,黄敏华一直躲躲藏藏的。郑荣峰主动接手了召集人的事务。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热情了起来。我跟郑荣峰说,你做办公室工作事儿多,我这边相对清闲一些,我跟他们通通电话吧。
郑荣峰听了挺高兴的,但他刻意不让自己的高兴显露出来。停了停,郑荣峰沉着声说道:“黄敏华那边你要跟他沟通一下,他有些情绪。其实何必呢,有人挑头张罗咱不是省心吗?而且听万晓桑说,孙天鹏从重庆回来,活动经费可以由他来承担。”
“恐怕黄敏华不痛快就是因为孙天鹏。”我说。
郑荣峰阴阴笑了,他说,“可不是。”
我分头给黄敏华、吕德、王玉娥打电话,絮叨一番,大家的心也慢慢热了起来,纷纷感叹,也该聚聚了,一晃都20年了。
“对了,别忘了通知廖育兴,他不声不响的,老是被大家忘了。”王玉娥提醒我。
“你就知道惦记别人……”我说。
“你现在需要我惦记了?”王玉娥接道。
“我什么时候不需要你惦记?”
“惦你个头!”王玉娥啪嗒挂了电话。
我找到廖育兴,交代他跟郑荣峰联系,我自己却跳开了。就像郑荣峰一辈子都无法解释车祸起因一样,我同样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会突然放弃与他们同行。郑荣峰是公路局的办公室主任,出行的车辆由他安排。出发前一天,我跟郑荣峰说,我住得偏,你拐个弯接我。郑荣峰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我心里隐然不快了起来。
放下电话,我拨给黄敏华,推说我另有顺风车,不跟他们同行。
“还是一起走吧,一起走热闹。”黄敏华劝道。
“就这样,怎么走无所谓,要紧的是大家都能到。”我随口说道。
“怎么不能到?”黄敏华有些惊讶地接了一句。黄敏华这几年醉心于地方文化研究,对居家出行渐渐有了禁忌。
“那是,怎么不能到。”放下电话时,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惊悸,好好的,我说什么屁话呢。
郑荣峰一定后悔不去接我,也许拐个弯,他的车就跟灾难擦肩而过了。需要郑荣峰后悔的事很多,他可能最后悔的是自己开车而不带司机。
所有人都会后悔,包括同车的王玉娥、吕德、黄敏华,包括参加聚会的银溪师专87中文2全班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