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弄一个开头,你得把人物关系和人物性格都想清楚,导演说,还有他们的前戏。吴生瑞和孟花楼在小时候做学员时就好上了。当年吴志高为振兴戏曲,招收了一批资质颇高的小学员。吴志高不顾家人反对,把自己的儿子吴生瑞也招了进来。吴生瑞不愧为梨园世家,天分极高,被剧团长者寄予厚望。但吴生瑞年纪小小,即沉溺于儿女情长。一天,临近年关,剧团忙着彩排新戏。换戏服时,在堆放道具和戏服的杂物间里,他们无意间看到了这一幕。十五岁的吴生瑞和十四岁的孟花楼赤条条地睡在衣物中。
这桩丑闻,在剧团里具有深远影响。吴志高把儿子暴打一顿,并给他“留团查看”的严厉处分。另一当事人孟花楼在此后的几年里萎靡不振,默默无闻。但她的身体一直在长,同时她的身上也在悄悄地长戏。她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戏也是团里最好的。还有一个人,肖立波,他们的师兄,后来的团长,他当时和吴生瑞结下了一生也解不开的仇怨。因为他也爱着这个小师妹,并且他的爱持续到这个戏的结尾。
听导演这么一理,王海波心里的脉络亮堂了许多,他又有些跃跃欲试。
吴生瑞娶了个小学教员,性情刚毅,严谨,但容貌普通。吴志高想以这样一个儿媳妇来稳住吴生瑞的心。受过处分之后,他果然有了一身好戏,但却无人看戏。悲观绝望的吴生瑞于是沉沦到赌场里去。孟花楼没有嫁人,她唱丧戏一举成名是在她母亲的葬礼上。
孟花楼父亲早亡,母亲守寡,母女相依为命。等到孟花楼终于学成了戏,剧团却已半死不活,成年累月无戏可演,工资也只能拿到百分之三十到四十。两人生活都成问题,母亲像往常一样,还得在门前摆个卖饰品的小摊。然后母亲去世,她死得平静,干净,而又体面。给母亲守灵的人并不多,她活着时比较木讷,不怎么与人交往。只有几个邻居,常来买饰品的老顾客,一个和母亲终生不清不白的叔叔,和孟花楼自己。
在灵前,孟花楼想起母亲一生,不禁心如刀绞。再想到那些学过的戏文,母亲和戏中人竟是何其相似。她在孝服外面套上戏服,就着焚烧的纸钱,在母亲的遗体前咿咿呀呀地唱起楚戏。这一唱不打紧,悲从中来,怎么也刹不住,竟唱了一整夜。叔叔在孟花楼的悲腔里昏厥几次,被人用冷水泼醒。悲凉的声线,在深夜里飘出很远。半条街,一条街,几条街的人闻声而动。他们都围了过来,站在孟花楼的门前。
从此,孟花楼成了县城里丧礼上的明星。谁家里死了人,都会请她。而剧团团长肖立波从没停止过打她的主意,他设卡,要她挣了钱,按比例上交提成。孟花楼二话不说,交钱。设卡不成,团长又给她许诺,答应梦大厦建成后,让她担任“票友俱乐部”总经理。团长说梦大厦里不设剧团,设剧团也没人去,不如就叫票友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会员制好,有钱人若是好上这一口,还可以交些会费。但孟花楼不为所动,她心中另有别人。
另有别人是谁呢?王海波说,吴生瑞吗?
提这个问题,吴生瑞心里有一阵锐痛。
不一定是吴生瑞,或者肯定不是,导演说,再想想,你只要再想想就能想出人来。
王海波直听得目瞪口呆,导演可真会编啊,这是他小说里完全不曾有过的内容。
导演在说戏的过程中,居然有了很微妙的变化。他像是吸食了毒品,整个人都变了样子。王海波就在旁边,却不知道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再一次挥舞着手,一下一下地劈着。
要不然,开头就写孟花楼唱丧戏。导演询问地看着王海波,怎么样?开篇母亲病故,守灵的孟花楼以戏祭母。
当然可以。王海波说,导演如此忘我,之前笼罩着他的沮丧一扫而空。
写吧,多写几天,不要怕花时间。要想透彻,我也不再催你,不找你。写完了你告诉我。
像导演一样,王海波也把电视机搁到地上,电视柜则临时做了写字台。条件确实很差,与他最初的设想差距太大。他以为在海滨城市写电视剧,会住在星级宾馆里。而且不断有漂亮女演员前来,打探剧本消息。或者会有一拨一拨的记者前来,挖空心思想从你这儿套出内幕。
你想的这些没错,我不能说你想错了。
在稍晚些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吃饭,王海波忍不住还是把他的困惑对导演说了。他表示,他并不是爱慕虚荣,而是现有条件对他的写作有障碍。在老家县城,无论是他家里,还是办公室,条件都要好于这里。没人知道他出来写电视剧,他自己说是休年假。如果有人知道他住在这种地方写电视剧,说不定会笑话他。这样的旅馆,只有没钱的人开钟点房偷情时,才会住。王海波看了导演一眼,反正我住了两天,这些人已屡见不鲜。我还看见过一个人边出门,边提裤子。还有传销的人,也会住。他们好几个人睡在一间房里,床上地上睡得到处都是。每到公共洗手间,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秘密组织。
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了解,导演耐心地跟王海波解释,我也希望这种状况能早一点结束。你也知道,目前所有的费用,都暂时由我个人垫付着。不过,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和某一个著名的影视界投资人达成过共识。我告诉他,我看好《精神》,也就是你那篇小说。我相信,它有可能是下一年度最牛最红火的电视剧。投资人也有兴趣,他让我们先做出详细的故事大纲,再做出第一集。有了这样的口头协议,我才请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