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四月,清晨,鲁南小城临沂。
下了一整夜的春雨才刚刚收住。雨后的临沂城,空气宜人,温和的东南风里夹杂着甜甜的土腥。贪睡的人们,这时候还没有起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时令已到暮春,晨间的气温也开始温热起来。不少爱美的姑娘,已经换上了漂亮的夏装,给小城临沂,平添了几分姿色。但伏天还远没有到来,还不至于热得厉害。鲁南师大门前,三五成群的男女学生,骑着脚踏车,呼啸而过。他们一定是去水县郊游的。水县并没有几条水,更多的是山。千把个山头,热热闹闹,把水县搂抱得严严实实,只从南面开了个口子,给外出刨食的汉子们行了个方便。迷龙河就乘机摸了进来,在六娘山一带打了个卷儿,磨蹭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泡子,滋养了一茬又一茬美丽的水县姑娘。
初次来水县的人,一过河,就有了如梦似幻的感觉。青山绿水,竹筏子,摆渡人,对于见惯了灯红酒绿的人们,总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自己到了二十世纪初的某个南方小镇。待见了镇里人,骑着电动车、摩托车,开着小轿车走街串巷,或者拿着手机说着与河对岸并无二致的本地方言,才恍然悟到自己还是在原来的世界,心头诧异着,人口繁密的鲁南,偏偏就还藏着这样一个桃花源般的地方呢!
在水县柳溪镇通往临沂城的一条羊肠小道上,小青年周鹿鸣行色匆匆,左肩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与师大的学生们迎面而过。他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儿,两条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他皮肤有些黑亮,裸露在衬衫外面的两条胳膊,结结实实的。如果他不说,你定想不到他是水县瓷厂的装卸工。他的工友们,一个个高高大大的,不论是上工还是休息,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看起来多半还有几分蛮霸。而他,白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像是还在读书的学生,眉眼间也透着一股书卷气。刚来厂里的时候,老板不太愿意收他,几经央求,才勉强答应把他留下来。他起早贪黑,一上工就把劲儿往死里使,每天还要比工友们多干两个钟头。连着两个月,他的业绩都是装卸组最好的,老板不得不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太拼命了,两个臂膀,被沉重的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一到夜里,就钻心地疼。他没有像其他新来的工友那样,没人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掉眼泪。疼得厉害的时候,他就到厂后的山溪边,沿着溪水往山上跑。跑累了,就躺倒在溪边的花丛里,对着蓝天白云,对着山风溪水,唱起了歌。唱着唱着,就忘记了累,忘记了疼。村里的水芬小姨听说鹿鸣被货箱压烂了膀子,就跑到厂里把他拽回了柳溪镇,然后把他一顿臭骂。夜里,水芬小姨给趴在白炽灯下的鹿鸣上药水,眼泪吧嗒吧嗒地就下来了,分不清哪是药水,哪是泪水了。
“小姨你不用担心,我膀子硬着呢!”
鹿鸣嘴上虽硬,心里却分外地自责。蒲小义走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把眼泪流干了,不能再让她心焦了。
水芬是赵西梅老汉的小闺女,柳溪镇拔尖儿的漂亮姑娘,比鹿鸣大九岁。因两家沾点亲戚,鹿鸣打小便以“小姨”称呼水芬。赵西梅早些年闯关东瞎(方言,坏掉的意思)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带着三个闺女过日子,一家人受了不少苦。水芬初中毕业就到镇上的服装厂上了班,农忙的时候,也下地干活,天蒙蒙亮就起,做饭、挑水、喂猪、打青柴,没有她做不来的。鹿鸣那时候还小,最喜欢跟着水芬小姨疯玩。水芬小姨背着大筐,小鹿鸣背着小筐,两个人在几十里长的河堤上逛。河滩上河汊纵横,到处是沙冈。河汊两岸除了成片的柳林,还有大片粗壮的银杏树,枝杈上搭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芦苇丛生,也有野麻和蒲草。红翅膀的蜻蜓,停在苇尖、麻叶上,红脖子的水鸡,只有蝴蝶大小,一听见响动,就扑棱棱飞远了。小鹿鸣穿着裤衩,赤着脚,捞虾米,掏螃蟹,可着劲儿地疯。水芬小姨忙累了,就坐在柳荫下,把一条油黑的辫子盘在脑后,折两把柳枝,编成圈,戴在头上。鹿鸣见水芬小姨热得满头是汗竟还穿戴得严严实实的,就说:“小姨,和我一样光膀子,凉快。”
“放屁!”水芬脸一红,“姑娘家能光膀子吗?”
“怎么不能?俺前院的四奶奶一到伏天就光脊梁躺风扇底下。”
“四奶奶不是姑娘,她老了,长成男人了。”
“那小姨老了也会成男人吗?”
“嗯……会!”
“那我以后会长成女人吗?”
“会啊。你娶了媳妇儿就成了女人了。”
“那我也能生小孩吗?”
水芬小姨就笑了。笑完,头戴柳帽,又钻进玉米地薅草去了。小鹿鸣坐在柳荫下的石阶上,拿柳叶卷了个哨,吹得吱吱响。哨子一响,苇丛里就有了动静,不知是鱼还是青蛙。他没有起身,顺势躺在了蒿丛里。他困了。他在梦里吧嗒着嘴,一行口水在他满是泥巴的腮旁汇成了小溪。“嘿嘿——嘿嘿”,酣睡中的小鹿鸣梦见自己到了小人国,小人国里到处都是好吃的,好玩的,于是就傻笑起来,扰得附近的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梦里的小鹿鸣听见水芬小姨的叫喊声,就揉揉眼,爬了起来。玉米地里,水芬小姨躺在地上打滚儿,疼得要命。小鹿鸣吓坏了:“小姨,你怎么了,你裤子上怎么这么多血?你等着,我去叫周大拿,我上次磕破了头,就是他给上的药,几天就好了!”说完,小鹿鸣就往村里跑。
“别……去,小姨没事,你……到河滩上弄点热沙土,盖在我肚子上。”水芬小姨吃力地说。
小鹿鸣飞跑出去,抓起自己挂在树杈上的褂子,兜满一包烫手的河沙,又飞跑回地里,把褂子盖在了水芬小姨的肚子上。
“小姨,还疼吗?”
“好孩子,小姨不疼了。”
“小姨让毛猴子咬了吗?”
水芬小姨裤子上的血以及痛苦的呻吟,让小鹿鸣充满了疑问。他想起了村里人常常提起的一种浑身是毛的喜欢吃小孩的怪物。
“是的,让毛猴子咬了。”水芬小姨正愁不知怎么给小鹿鸣解释,没想到这小大人儿却把毛猴子搬了出来。
“那咱快走吧。”小鹿鸣惊恐地看着周围,生怕毛猴子再跑出来。
“没事,毛猴子怕男人,你来了他就跑远了。好孩子,赶快去我家,找你二姨,给我拿条裤子来。”
“那你别乱跑小姨,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小鹿鸣就把裤子拿来了。
“小姨,我到大柳树后面去了。”小鹿鸣突然害羞起来。
“去大柳树后面干啥?”
“小姨是女人,我是男人,男人不能看女人换衣裳,看了就是小流氓。”作为男人的小鹿鸣,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到了大柳树背后,用两只小手捂住了眼睛,逗得水芬小姨直乐。
“小姨,我去偷个西瓜给你吃。”柳树背后的小大人儿说。
“偷谁家的?”
“我家的。”
“哈哈哈,你是个笨蛋小偷,偷东西也只会偷自己家的。你家的瓜,你偷给我吃,小心你大舅打你屁股。”
“没事小姨,我大舅最疼我了,给小姨吃,我大舅知道也没事。”
“那你去吧,小姨正好渴了。”
“好嘞小姨。”
不一会儿,小鹿鸣就抱来了个大西瓜,累得他满头大汗。
河畔边,柳树下,一大一小吃着西瓜。吃罢了西瓜,水芬小姨脸上也红润起来了。
“小家伙,你看我干什么?”
“小姨,你真好看。”
“呸!我看你跟着三锤那几个野孩子疯,学坏了,往后再赖我家不走,夜里我可不带你睡了。”
“你要跟小义叔睡吗?”
“你个小孬种,谁教你说这个的?”水芬愣了。
“小义叔说的,他说我过几年长大了你就不能跟我一起睡了,要跟他一起睡。他还说如果我跟你睡了,我身上就沾上了小姨身上好闻的雪花膏味,我再去他家跟他睡,小义叔闻到了我身上的雪花膏味,就等于闻到了小姨身上的雪花膏味,就等于小义叔和小姨睡过了,小义叔就给我逮一窝斑鸠。”
“这个该死的蒲小义……快告诉小姨,他还说什么了?”
“小姨你脸红了!”
“小姨哪有脸红,小姨是热的。快说,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问我小姨有没有说过他什么。”
“这个不得好死的,你下次见了蒲小义,就说小姨咒他嘴上生疮死了没人埋!”
“我不说,我说了他就不给我逮斑鸠了。”
“小鹿鸣,你不知道谁和你亲了吗?你要不说,我以后就不带你玩了,也不疼你了,还得跟你大舅说你偷了他种的瓜给蒲小义吃!”
“小姨你怎么知道小义叔吃我家的瓜了?”
“没有小姨不知道的事,你可别想给小姨撒谎。”
“那我听小姨的话,给小义叔说小姨咒他嘴上生疮死了没人埋,但小姨你得答应不告诉我大舅小义叔吃了我家的瓜。”
“这才是好孩子,小姨保证不打小报告。”
“小姨,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个小姨这样的媳妇儿。”小鹿鸣人小鬼大,他已经知道怎么讨姑娘家开心了。
“你个小孬种儿,人不大,鬼机灵。等你以后找了对象,要先让我给你相看相看。”
鹿鸣小时候经常嚷着娶媳妇儿,等现在真的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水芬小姨一提这事儿,鹿鸣反倒红了脸。每当发工资的时候,鹿鸣就盘算着给水芬小姨添置点什么,只是水芬小姨每次都打趣他让他好好攒钱,攒了钱娶个俊媳妇。
最近几个月,水县瓷厂装卸工周鹿鸣每天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上工,别人一天装五车,他最少也要装上七车。他把钱攒下来,除了寄给家里,剩下的大多留给了在师大读书的双胞胎哥哥。当然,他也会给自己留上两三百块钱,每个月总还是要买上几本书的。不过他不太敢当着工友们的面看书,怕被笑话。只能等到晚上十点以后,大家都睡下了,他就拿上一本书,悄悄地爬起来,到厕所的灯下去读。天冷的时候,就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读。这些几个要好的工友是知道的,但他们不知道他还偷偷地写起了小说。去年夏天,他在一本文学期刊上看见,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小钳工,竟也发表了不错的小说呢!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拿起笔,写起了自己在厂里的生活。他有一股狠劲儿,自己认准了的,就不会轻易撂下。
一年多时间里,他写满了八九个硬皮本,有六十多万字呢。有了小钳工的作品作为对比,鹿鸣慢慢对自己的作品有了信心,他把相对不错的几篇挑选出来,重新誊写,投寄出去。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再然后杳无音信。于是在他的生活里除了每个月盼望着发工资的日子,又多了另一种期待。换了别人兴许早就抛却了这“作家梦”,而他却没有灰心,几日的失落之后又打起精神,继续写,继续投。渐渐地,开始有一些热心的编辑给他寄来几句砥砺的话或者修改意见了呢。仅仅如此,他就觉得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越发勤奋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昨天下班前,他接到了《沂蒙文艺》杂志社主编乔耕读的电话,乔主编说下期杂志打算用三分之一的版面来发表他的8部有关“新农民工”生存现状的短篇小说,希望他能够在近期抽时间来一趟编辑部,聊一聊相关问题。到编辑部谈自己的小说?他真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根据他有限的文学经验,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圈常有的事,但最近几年,即便知名作家也很难享受到如此待遇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可刚刚那个每期都出现在《沂蒙文艺》杂志上的电话号码分明在告诉他,这是真的!他稍稍平复了下内心的激动之情,一挂断电话,就立马找领导请了假,开始热切期盼起自己的编辑部之行了。
从水县开往临沂的县际公交每天跑七八趟,周鹿鸣却极少坐。倒不是心疼钱,只是单纯喜欢这种徒步的感觉。这五十里山路,他每个月都要走上一次,沿途的花花草草他都记在了心里。《沂蒙文艺》杂志社离师大不到三站路,他刚好可以顺道去看看哥哥。只是此刻他还不知道,他的哥哥周剑鸣,那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家伙,马上就要闯下一场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