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小青年认识不久,就惊讶地发现彼此委实有几分臭味相投,于是就有事没事地扎在一堆,有点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意思。博雅楼物理系5403教室的最后排,是他们最近几天晚自习时常盘踞的角落。剑鸣、苏野围坐在志全左右,看着这个家伙飞快地在稿纸上倾泻着他内心的恣肆。
蓝色墨水,飘逸的书法,炙热的诗句,不等志全写完,剑鸣、苏野就迫不及待地把稿纸夺了过来。剑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志全说:“我上台去朗诵这首诗吧。”“你看着办吧……”志全作小男人状,声音细小如蚊,不置可否。
苏野拍手称快,提议说如果剑鸣到讲台去朗诵这首诗,志全就请剑鸣吃一个星期的盒饭。志全嘴上不说,心里却兴致勃勃地同意了,眼睛不时暗自瞥向前排一个头发乌黑如瀑的姑娘。该剑鸣出场了,他一边走一边想:硬着头皮念吧,分分钟的事。还没站定,全班同学就已经齐刷刷地盯住了剑鸣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物理系的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哲学系的周剑鸣,是你们班佴志全的朋友。我看大家都挺用功的,估计也都累了,我来朗诵一首诗吧,是佴志全同学一分钟之前的杰作。”
教室里有零碎的掌声响起,也有不屑一顾的藐视。不过这些都无关痛痒,志全在意的听众是那位头发乌黑如瀑的姑娘。“我所热爱的少女,芦苇丛中的少女……”
剑鸣朗诵完志全的诗,已是汗流浃背。心想,便宜了志全这家伙,此刻最享受的该是他了。岂止是享受,在剑鸣朗诵的短短几分钟里,姑娘红着脸装作看向窗外,眼睛的余光却偷偷向志全这边顾盼再三,而这每一次的顾盼又恰好被窗下的有心人全部接收到,幸福的潮水瞬间就淹没了他的青春。接下来的一周,剑鸣再也不用为“吃”这个困扰了中国人几千年的伟大问题而发愁了,每天中午12点半,志全会准时送来红烧肉或者煎蛋盒饭,那味道至今让他回味无穷。
时间倏忽而过。师大2006级这三个小青年已经入学半年了,随着这个文艺小团体的不断壮大,军二代苏野干脆在校外租了一套小两居作为师大文青们的大本营,并取了个饶有趣味的名字——狗洞。苏野说:“我爷爷曾经在七十大寿的宴席上感叹‘年岁催我如狗’,那么我们不如直接躲进狗洞,永远活在二十岁的年轮上,让时间这条狗永远找不到我们……”
“狗洞”青年们在拨弄音符的同时也切磋诗歌的技艺。这里有上好的音响、青岛啤酒和烤肉串,也有花样迭出的吉他弹唱和组建一支乐队所需的所有设备。很多个夜晚,他们谈论着彼此新写的曲子或者小诗,从傍晚一直闹到凌晨。以剑鸣为首的这个三人小团体很快便成为师大学生们崇拜的对象。他们除了崇拜剑鸣的好嗓子以及志全才华横竖都溢的诗句之外,还崇拜苏野的厚脸皮。苏野经常会带领大家绕过乔园的宿管阿姨进入某间女生宿舍,然后堂而皇之地要求和对方聊一聊伟大的友谊问题。师大女生们对这个从头帅到脚趾头的男孩宽容得令人发指,以至于有男生无数次在熄灯铃后被锁在乔园公寓。当然除了苏野的厚脸皮,剑鸣的吉他也是大家屡屡得手的法宝。
在随后的日子里,就是这不足70平的“狗洞”,几乎“窝藏”了师大所有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也让无数文艺男青年的手搭上了文艺女青年的腰。以至于一年后再有人企图敲开樱花小区三单元201室的小铁门的时候,苏野都会下意识地怀疑他动机不纯。文艺青年们戏称自己晚上来“狗洞”上班,白天回到俗世去睡觉。除了师大以及本市其他高校的学生,济南和青岛的一些怀有异想的“脑袋”也偶尔带着他们新写的诗或者歌以及他们空空如也的肚子,乘坐火车、汽车、公交车甚至自行车准点来到这里。日子像水一样流淌,有人来了,有人走了,但“狗洞”中最引人注目的依然是周剑鸣。他口才极好,没有一个人能在辩论时占到他的便宜,因为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比别人多看过一本书,多听过一首歌。在苏野看来,剑鸣在《杂论报》上和众多大人物或者小人物打笔仗,大概也只用了他十分之一的脑子。
假期来临,当大部分学生已经结束了课程,穿梭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开始紧张备考的时候,在“狗洞”,师大的文艺小青年们却丝毫不以为意,依然陶醉在这70平方米的小世界里。志全班里的两位秀色可餐的姑娘,从志全嘴里听说了这个名为“狗洞”的小沙龙,一时好奇心大起,欣然表示愿往“狗洞”一探究竟。志全并不知道的是,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对诗或者歌并不感冒,她们来“狗洞”,只不过是为了来鉴定师大女生疯传的“师大第一帅哥”苏野是不是真的帅到了脚趾头。期末考试前一周,两位盛装打扮的姑娘如约来到“狗洞”。“狗洞”中,在一间由厨房改装而成的书房里,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几张新面孔在调试着他们新买的乐器。自从关琳成功收编了剑鸣之后,志全和苏野也就相继投靠了“深蓝色”的队伍。几次活动之后,三个小青年就成了社团的台柱子,学校里的大小晚会基本就靠他们压轴。毫不夸张地说,在师大校园里,三个小青年已经是校园名人了,校友中有人干脆给他们安了个“师大三剑客”的封号。“三剑客”惺惺相惜,筹划着组建他们自己的乐队。有苏野这个“土豪”在,钱自然不是问题,只是他们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鼓手。
对于美女,苏野向来是来者不拒,其他男生也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早早地躲到了一边。有姑娘在场,尤其是好看的姑娘在场,苏野唱得格外卖力。剑鸣和志全当然知道苏野的嗜好,干脆给他腾出场地,让他一个人表现。有卖相,歌又唱得好的小伙子,自然最受姑娘待见。况且两个姑娘本就有几分花痴,眼睛盯着苏野眨都不眨一下,秋波几度之后,很快便乱了方寸,主动和男主角互换了联系方式。
刚入学那会儿的苏野,和现在是极难吻合起来的。自从艺术团那个叫华紫衣的青岛姑娘嫁给了一个美国老男人之后,苏野就像换了一个人,从一个不解风情的书生变成了一名风月高手,就连小菜馆里的女服务员,他也要做出一副恨不能生撕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总不忘嬉皮笑脸地占点便宜。华紫衣长一模特身材,脸蛋更是没得说,国字头的各类选美大赛时常有她的身影,一入校就让全校男生得了相思病。国庆前夕,学校三十几号社团举行秋季文艺大汇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作为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新秀,苏野熬了一个通宵,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词,还谱了曲。汇演当天,在瘦竹园深处,苏野抱一把木吉他,深情款款地低唱着。泛滥的小资情调对于喜欢幻想的姑娘们,向来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一曲过后,苏野吸引了足够的眼球。流连者之中,有一位便是华紫衣。此情此景,加上动听的歌曲,没有点儿点缀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华紫衣冲苏野笑了笑,拨开众人,众目睽睽之下翩翩舞了起来。后果是可以预料的,全校的男生一夜之间集体心碎。
苏野的歌声的确打动了华紫衣,可华紫衣的孔雀舞却并没有让苏野有进一步了解的想法。那个时候,在文艺小青年苏野心里,他只爱一位姑娘,那就是“缪斯”。但青岛姑娘的勇气比青岛啤酒更让人难忘。在华紫衣的眼里,对付一位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情歌。于是,戏剧性的一幕上演了。有一回苏野他们班和麻醉系一起上生理公开课。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青岛姑娘推门而入,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华紫衣就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当然是唱给苏野的,只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岂料明月照沟渠”。文艺青年苏野,傻瓜苏野,菜鸟苏野,榆木疙瘩苏野,在一次次拒绝了美丽的青岛姑娘之后,被同宿舍的哥们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朽木不可雕也!”青岛姑娘伤心欲绝。她决定报复苏野,不过方法实在不够高明,白白地给“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瓜”这句话增添了一个不错的注解。
国庆之后,有位美国两院院士来师大讲学,顺便到泰山游玩。当然,这是校方的说法,实际上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师大这座小庙能请到两院院士这尊大佛,香火肯定要烧足了。于是,校领导决定在本市公开选拔接待两院院士的形象大使,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花落鲁师大,鹿死华紫衣。三天的讲学时间里,华紫衣寸步不离这位年过六十的老院士。老院士离开的时候,校领导问老院士对临沂市、师大有何感想。老院士色迷迷地看着华紫衣,说:“This girl is so beautiful!”既然老院士如此欣赏华紫衣,校方只好让她多陪这位老色鬼几天。结果,泰山一游之后,华紫衣就成了布朗夫人,连学校都没回,直接飞去了美国。后果是严重的,在师大男生看来,这样的结果是不能接受的,肥水怎么能漂洋过海流到美国去呢?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让洋鬼子睡了呢?简直岂有此理!等全体男生冷静下来的时候,苏野就成了众矢之的:要是这小子早把华紫衣拿下了,老色鬼早该找地方凉快去了!
苏野的苦日子来了,至少在一周之内是这样的。在男生们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日子里,苏野不是今天丢了病理课本,就是明天丢了暖水瓶。华紫衣的报复就像绍兴黄酒一样,开头风平浪静,后劲却足得很。苏野被整得焦头烂额之时才明白华紫衣临走前说要报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从此之后,苏野改头换面,决定做一名合格的花花公子,一时间把自己弄得臭名远扬。但这仍然改变不了姑娘们对苏野的爱慕之心。
客厅里,苏野继续消费着他的青春和嗓音,剑鸣和志全在棋盘上已经厮杀了五六个回合,各有输赢,伯仲未分。突然,摇头晃脑搔首弄姿极尽无限深情之能事的苏野“哎哟”一声,歌声戛然而止。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摸了摸脑袋复又坐下:“我今晚上好像有系统解剖学考试……”两个月后,也就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三天,在北京某部队大院,军二代苏野才缓缓抬起头来眺望远在鲁南的师大校园。他的九门功课全线飘红,还有三门直接挂了零。对于这个结果,剑鸣和志全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如果苏野这样都不挂科,简直天理难容。
当二〇〇七年的第一场雪临幸小城临沂的时候,周剑鸣在鲁南师大的第三个学期也告一段落了。回望一年半的大学生活,留在他脑海之中的,除了苏野的小白脸和志全的美人痣之外,时常拂乱他心绪的,就是这个叫关琳的姑娘。在别人看来,他们已经是标准的校园恋人了,郎才女貌,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在他自己心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隐忧。他和她在一起,是纯粹而快乐的。但他又隐隐觉得,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是一个错误。但他也明白,他无法让自己不去接近她,走进她,读懂她,然后爱她。国庆长假,她主动邀他草原七日游,他没有拒绝。他们同顶一片天,同骑一匹马,他们放声欢笑,在端木蕻良笔下的科尔沁大草原上,他们纯粹地爱着彼此。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至少在那七天里。科尔沁大草原比端木蕻良书写的还要美,但如果是春夏,他一定会带她去自己的老家——在他心里,他的水县老家要比科尔沁草原美丽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