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建在离码头不远的某个地方。从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见并排着捆在码头上的小船。在这里没有大型的船,全部都是这种最多能容纳两三个人的小船。它们现在休息了,相互靠在一起,海水在晚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推着它们。它们就这样缓缓地漂在海面上,却从不失散。有时我会听到它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彼此轻声交谈。
我的房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也不知道是谁盖的,总之,有一天我发现这间房子竟然一直空着,于是我就住了进去。没有人来驱赶我,也没有人来问过我,仿佛这间房子就是为我而建的。我将里面破旧的家具通通扔到了海里——本来我想卖给那些渔夫,可渔夫是不需要家具的。后来,有几个渔夫将我的家具又打捞了上来,堆在码头上当柴火使。夜晚,一些不愿回家的年轻人聚集在这里,点燃柴火,与渔夫们一起围着篝火喝酒唱歌。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但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我只是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篝火熊熊燃烧起来,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他们唱着我不曾听过的歌。
我往这间房间里添置了新的家具,还有冰箱、电视和沙发等。我曾与慧慧在这间房子里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现在,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我不知道慧慧在哪里。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念她,只是在无事可做时,我就会想起她。我没有别的可想,也只能想念她。想念她的头发,想念她的锁骨,和身上淡淡的柠檬香。她还未离开的时候,有一天,她在海里发现了一只口琴。那只口琴是放在一只漂流瓶里的,她在海边散步时发现了它。我之前从不知道她的口琴吹得那么好,而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音乐原来是有颜色的。心情好时,她喜欢吹蓝色的音乐,心情郁闷时,她就会吹灰色的音乐。她离开时,并没有带走口琴。它现在静静地放在卧室的第二个抽屉里。
我拿出口琴,轻轻地吹了几下。完全不成曲调。我承认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于是我就把它握在手里,就这样握着也挺好。我回到客厅,坐在书桌前,继续写起信来。
我在给慧慧写信。我不知道寄往哪里。以前我也喜欢写东西,不过写的是一些不入流的航海小说。写完后,我就给慧慧念一念。她喜欢听我念小说,但并不总是很认真,有时念着念着就会在沙发上睡着。有时,我实在懒得写字,就让她帮我写,而我负责口述。她的字是那么漂亮,仿佛赋予了每个字全新的意义。我舍不得将她的笔迹投出去,就悄悄留了起来。
我将我写的小说投给航海杂志,然后过一段时间,就会收到退稿信。尽管失落,但我早已习以为常。我们将退稿信叠成纸飞机,或者一些简单的小动物形状,串起来挂在卧室的墙上,像是帘子一样。自从她离开后,我就再也叠不出像样的形状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退稿信了,因为我不再写小说,而是给她写信。写完后,有时我会在客厅大声念出来,好像她就坐在沙发上,像以前那样安静地听着。信中的许多内容是重复的,其实我并不善于遣词造句。如果她听到一定会笑的,或者昏昏欲睡。
夏天已经到来了,码头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他们总是很喧闹,数次打断我的思路。我将笔放下,走到厨房,准备从冰箱里找点喝的。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宇宙”。
宇宙就在水池的下面,是慧慧在某天清晨发现的。她当时很惊讶,她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在厨房里发现一个微缩的宇宙。它只有沙滩排球大小,像是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你仔细看就会发现,它的内部闪烁着无数星云。这确实是一个缩小的宇宙,像是谁造出来的仿真模型。我们都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听拉松讲,这种小宇宙并不稀奇,之前有许多人都在自己家里发现了它。一些人干脆将它视为宠物,不过,它们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消失,就像它的突然到来一样。我曾担心慧慧离开后,它也会消失,但没有。
我蹲下来,看着它。它内部的星云在旋转,像是一个涡流。我不知道,我所在的宇宙,是不是也是在某个人的厨房里。
白天,它只是一团漆黑。而到了晚上,夜幕降临,它就会显出莹莹的光。在慧慧走后,我总是喜欢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拉上窗帘,关掉所有灯,对着它一边喝酒一边发呆。有时我会想,它真的是一个“宇宙”吗?可能它仅仅是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暗物质,只是长得像个宇宙罢了。可不管怎样,我挺喜欢这小东西,我情愿把它当成“宇宙”。这是一个有点羞涩的宇宙。
夏季的夜晚是短暂的。夏季的夜晚,与白天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或许在某个夜晚,她会回来。
有时,我不禁怀疑:我真的是在思念她吗?也许,我思念的只是她的离开。这个念头使我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