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蔫落选无言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第二天，住在县城的儿子便开车将他接进了城里。
小县城是全国百强县，国家级卫生城市，全国历史文化名城，获得中国人居环境综合奖，是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城区西南，群山环抱；城中，阳水河与渑水河穿流而过。城市沿河而建，市民傍山而居。好一处人文昌盛、风景秀丽、环境宜人的醉美仙境。
优美的城市环境给徐老蔫带来了无限的温馨与欢乐。可每当独处楼台闲赋茶的时候，他思念最多、梦牵魂绕、难以释怀的却还是无言村的乡亲们，尤其是自己曾经的帮扶对象——李有望一家。
或许是今天的思念犹为强烈，他只浅啜半盏日照绿，茶杯还没来得及放回到桌面上，一段与李老汉一家结为帮扶对象及第一次进行家访的往事，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是2015年一个月末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月亮只剩下细细的一道弯钩，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却依然灯火通明。无言村的三十多位党员和四十多位村民代表，都神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徐老蔫神色凝重，字字珠玑地传达了上级有关精准扶贫工作的重要指示后，神色威严地抬头望一眼鸦雀无声的会场，然后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沓纸，认真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就凭这一沓纸，采取几轮投票的方式，最终确定两户精准扶贫对象，然后，在第一时间内张榜公布，并上报党委、政府。最后，由党委、政府敲定结对帮扶责任人，签订帮扶脱贫军令状，保证精准扶贫对象在三年内如期脱贫。”
就在那个晚上，李有望一家被选为村里的精准扶贫对象。而徐老蔫则凭着是村里一把手的绝对优势，成了与李有望一家结对帮扶的责任人。
由于是签约后的第一次家访，徐老蔫特意让妻子准备了两箱鸡蛋和两小桶花生油，约来民兵连长二愣子，一块儿提溜着往李有望家走去。
南北大街右侧，有一所低矮陈旧的土坯房子，与周围一排排水泥一抹到顶的出厦砖瓦房形成巨大的反差。唯一醒目的，是土坯房上的麦草屋顶已换成亮眼的赭红色瓦垄，这或许是近几年来这所小院唯一的变化。
两扇黑漆已开始斑驳脱落的铁皮大门虚掩着。推开大门，院子深处，一棵依然高大挺拔的老榆树豁然出现在眼前。
精细穿一件土黄色短袖衫，正神情专注地蹲在老榆树下，与一撮成群结队企图沿树干攀缘而上的蚂蚁较量着。
一条名叫“乐乐”的京白狮子狗，一路尖叫着，像一个急速滚动着的雪球，扑到徐老蔫的脚下。二愣子急忙上前，伸腿把小狗挡在一边。那只暴怒了的小京白并不示弱，张嘴一下衔住二愣子的裤脚儿，拼命撕扯起来。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动静，李老汉快挪几步，来到屋门前。见是徐老蔫和二愣子，却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只是嘴里冷淡地喊了声：“精细，还不快给你两位叔叔赶着狗！”
懵懵懂懂的精细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慌里慌张地跑上前，抬腿向小京白踢了一脚。小京白突然受此惊吓，满腹哀怨地惨叫几声后，灰溜溜地跑回窝里。
李老汉像一个可有可无的观众，静静地站在门口。直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走近后，嘴角才不情愿地牵动脸上那几条像干僵蚯蚓般趴着的皱纹，勉强凑出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
二愣子最看不惯李老汉这种冷漠的态度。他凑到徐老蔫耳边，小声说：“我们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看他那德性，哪有半点儿感恩的情分在里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最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看我先上前教训他几句。”说着，几步抢到前面，抬手指着李老汉的鼻子数落起来：“好你个李有望！你是什么态度？还讲点良心不？徐主任大老远的，又是鸡蛋又是油的提溜来，你就不会表现出个热情劲儿？嘴里连个起码的‘谢’字也换不出来？我看你们这种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感恩意识严重缺失！”
徐老蔫箭步冲上前去，抱住李老汉的一只胳膊。二愣子喊一声精细，指了指地上放着的蛋和油，也从后面赶上来，挽住了李老汉的另一只胳膊。两人稍一用力，把李老汉架离地面，送回到屋里方桌旁的太师椅上。
李老汉趴在桌子上佯睡了一会儿，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站在面前的徐老蔫：“刚才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徐老蔫微笑着回答：“是的，你可是做了一个又大又涩的噩梦。”
李老汉矜持地笑笑，嘴里说：“我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在梦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请二位多多包涵！”
徐老蔫心情沉重地检讨说：“其实是我们做得不够好，那种冠冕堂皇、只注重抓眼球、做表面文章的‘访贫问苦’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
李老汉深有感触地补上一句：“那种动辄就被领导扯到一桶油、一袋面跟前合影拍照的情景，让我感觉自己真变成了一只项上拴着链子、被人随意捉弄的猴子！”
徐老蔫找来一只高脚杌子，坐到李老汉身边，语重心长地说起了这次家访的来意：“咱无稽镇党委、政府，讲究务实高效的工作作风，为推进精准扶贫工作全面落实，确保贫困户三年内全部实现脱贫摘帽，科学地制订了帮扶责任人计划。我作为与你户结对子的精准扶贫责任人，就是来与你共同探讨、谋划我们这个户如何脱贫的一些具体措施。”
院子里响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精细缩头缩脑来到北屋门口，向屋里偷看一眼后，把右手竖在嘴边，猛地朝屋里喊了一声：“来了！”迅疾躲到老榆树后面，不见了人影。
瓜子脸小眼睛高鼻梁，微微上翘的嘴角，总给人一副笑眯眯模样的伶俐，手里拿着一本教科书，一边看着，一边摇晃着身子，从外面跨进屋来，进屋后，并不搭话，直接走进西间里屋。
李老汉皱了一下眉头，用责怪的口气朝西间里屋喊了一声：“都三十不小的人了，见了你徐叔、二愣叔，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伶俐面带愧色，慌忙从里屋跑出来，急匆匆来到徐老蔫和二愣子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后，小心地赔起不是：“徐叔、二愣叔，是我做得不对，向你俩正式道歉！”说着，又要一躬到地。
徐老蔫连忙站起来，一把将伶俐拉进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李老汉鼻洼间突然有一种酸楚的感觉，声音也开始变得哽哽咽咽：“徐老弟，这、这就是我的全、全班人马，怎、怎么帮扶，你、你看——着——办！”
徐老蔫抬眼望望坐在太师椅上满腹辛酸的李有望，朝伶俐扬了扬下巴颏，转脸笑着问李有望：“咱家的伶俐，就是这个‘关键人’总该没错吧？”
伶俐激动地拍起了巴掌。
李老汉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那黑里透红的脸庞，竟亮得像绸缎般光闪闪的。
伶俐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在屋地中央扭来扭去跳起了大秧歌。
精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参与了进来，身子倚在门框上，两只巴掌拍得山响。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是下午两点时分，但群情激奋的这伙儿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及要吃中午饭。
一阵清脆的蛐蛐叫声从徐老蔫的手机里响起。徐老蔫急忙从悠远的遐想中回过神儿来，当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李有望三个字时，颇有些激动地一把抓起手机，紧紧地扣在耳朵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