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田市神偷被抓的消息,对多少家庭形成快感的冲击很难说,但切切实实成了科勒和肖楠这两个死对头共同感兴趣的话题。这好比油锅滴进一滴水,让惠美感到十分意外。
科勒感兴趣的是,这事是不是真的?房东老太太已经多次站在窗外告诫过,出门家要上锁,值钱的东西放在小偷够不着的地方。老太太说得挺离谱,却也是善意。惠美出门从来只是关了门,不上锁,因为科勒天天都在家里躺着。经老太太一说,惠美记起来出门要上锁,又却觉得不妥,科勒在家,还反锁,那就是不拿科勒当人看,再说徒有四壁还欠一篓子债的家,确实不值得让小偷惦记。
要是平时别的话题,肖楠是不会搭理他的,今天肖楠竟然认真地给他说,千真万确,骗你这样的废人,那我就是非正常人,我老师说的,肯定假不了,据说神偷专对富人下手,同学们都说像过去大上海的那个侠义大盗。神偷,要我看应该叫“偷神”更恰当,短短一年时间,就偷了上百万,飞檐走壁、撬锁开门,功夫万分了得,这不是神是什么?
科勒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不停抖动。肖楠见状就恶心他,你被刺哽啦?你是贼啊?说偷你就抽。
惠美在厨房里听了别扭,就插话说,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佩服,你可知道这一抓,接下来可能就是十几二十年的大牢了,一辈子就完了?做学生的可不能把神偷当榜样。
肖楠说,我不拿偷神当榜样,但偷神是动力,我和同学们想集体发明一种偷神都打不开的锁,我要做锁神。要说榜样,伍老师才是,他虽具备偷神的技术,但他却是开锁师傅,不当贼。
科勒说,神偷不好……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惠美接话说贼当然不好,又夸奖孩子说得对,宁愿开锁,也不能是贼,开锁师傅要是不讲规矩,就是披着羊皮的狼,那比神偷还糟糕。说完,惠美突然就想,神偷会不会是伍文涛?
这个想法冒出来不奇怪,甚至是有依据的,他开锁的技术确实太高明了,惠美见识过。两根小钢丝,拨弄几下,锁就像夏天的冰棍哗啦一声融化了、像秋天的枯叶摇一下就落了一地。惠美对他这项手艺很佩服,却也担心,她曾直言不讳又带开玩笑地说过,要是你去做小偷,没有进不去的门。伍文涛说,是,你家的门可得关好,夜里要上栓反锁,不过开锁有规矩,规矩是心锁,除非我变成了坏人。
惠美觉得伍文涛一语双关,她就回说,坏人原本就是坏,不是变出来的,要变只会越变越坏。手艺人丢了规矩,也是多了去。这样想着,惠美煮午饭就分了神,锅瓢铲罐铿铿锵锵起来,左右怎么拿都不顺手,两盘青菜炒出来,不是咸了焦了,就是淡了油了。科勒抱怨说,煮菜就好好煮菜,别听了神偷锁神就分神,得把自家看好了。
科勒的话绵里藏针,说的是修锁的年轻人伍文涛。
惠美和伍文涛是在玉田市满田春市场偶遇认识的老乡。那天,惠美在市场上买肉被人短斤少两,便和摊主争执,气急败坏便骂出了几句老家话。配钥匙摊主伍文涛听见家乡话,就像磁铁一样,立马被吸过去撑场子,凭他年轻强壮的气势,那被屠夫长去的几块钱,就换成刀下的猪肉主动补回来了。他乡遇老乡,惠美感激得流泪。那串眼泪,除了流露着未尽的愤怒、委屈以及对老乡出手相助的感激,还有对男人盾护的渴望。之前的盾护是科勒,现在他躺下了,躺下的人就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地看天花板,抱怨命运的捉弄。异地他乡,能多一个老乡,就多一条路,多一个盾护,所以惠美就认了这个老乡。伍文涛给了她一张名片和一百块钱,说以后有事就打这个电话,老乡在外好有个照应。惠美只接名片,知道他是配锁匙的,而且还归110管,心里更为老乡感到自豪。
伍文涛是贼,这个想法跳出来,不干净,就像一只从下水道爬上来的蟑螂,切切实实在身上恶心地蠕动着,好长时间积攒起来的为老乡自豪的感觉开始蒸发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惠美先是为老乡感到可惜,接着不齿,然后为自己感到庆幸。伍文涛对自己的那点意思骤然变成了男人对女人的邪念,要不是自己的裤头扎得紧,锁早被他开了,科勒的醋意防备和警戒是对的。这个大男孩,还口口声声说要筹钱给科勒治病,他这是挖坑给猪跳,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当然,惠美非常不愿意他是神偷。她想,不能这么简单地就把老乡想成是贼,草率不说,也不厚道,冤枉是一件祸害人几辈子的事。科勒就是因为被冤枉才出事的。当着科勒的面不好电话联系,惠美想干脆就去派出所看看,事情就清楚了。
林荫道上,蝉鸣一浪一浪不知疲倦地袭来,像是强迫人参加一场嘈杂的夏日交响会。科勒曾说,没见过海的人,听听这个城市的蝉鸣就知道海浪是什么样子。蝉浪推搡着热浪,惠美擦着汗水走在林荫道上,想不出海浪的样子,她倒像一个要被海浪吞没的人,扑腾不了多久,就要沉溺而死了。过往的人行色匆匆,擦肩而过,看起来都像好人,也都像贼。人活世上,谁没有做过一两次偷盗的事呢?伍文涛喜欢在惠美面前摆弄或者是炫耀他的手艺,他说锁在他手里好比拉链,什么时候想,就什么时候拉一下。他就是想偷她的心,然后偷她的身子。城市的道路都开岔,绕了几条马路,惠美觉得自己的脚步飘忽得厉害,本想去派出所和自己摆在公园门口的缝纫摊,却走回了家。
进了家门,惠美觉得不去派出所是对的。一种自己害怕的结果,由自己亲自印证,那是残酷的折磨。
家里,肖楠和科勒还在说神偷和锁的事。见惠美回来,肖楠就说家里用的是挂锁,不安全,叫伍老师来装个好点的锁吧。科勒赞同,但认为不用叫伍来装,自己去买一把装了就行,不必麻烦他。他内心的意思是叫开锁的来装锁,那是引狼入室。人到了躺在床上就会变,躺久了,骨骼、肌肉和思想就会软化退化。科勒就变得怕见人,尤其忌讳男人。惠美和他同居了两年,因为肖楠一直不能接纳,所以就没有办证结婚。半年前,工头冤枉他偷卖了工地的水泥钢筋,他挥起钢筋条就把工头打进医院去,然后跑了,夜里和兄弟去喝酒,酒后驾驶摩托车就撞了街道的电线杆,活生生地瘫痪了。这是在异地他乡,他一下就瘫在了惠美身上。后来,惠美去看那根电线杆,很普通,她想,那么宽敞的路,科勒偏偏要和它硬碰,真是邪门,也许科勒真是做了坏事不承认,还拿钢筋打人,老天就拿电线杆这条更粗的钢筋报应他,这就是命。再后来,惠美想,科勒是她撞上的电线杆,也是命。男人躺在床上,但他还是男人,家里的事还要由他说了算。
惠美说,不用换,咱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何况科勒叔叔每天都在家呢。
科勒却说,还是换吧,穷人更经不起偷。
科勒这是刻意顺着肖楠的意思。这孩子是家庭的阻碍,也是阀门。阀门开了,他和惠美才有真正的生活。这是科勒梦寐以求的,因为自己不是过去的科勒了,往后的日子他得靠别人支撑。一个大男人为了婚姻不得不屈就一个小男孩的主张,这更让惠美心疼。科勒从前是刚强的人,惠美认识他时,他是小工头,在工地上做事很干脆。科勒是在一次惠美被小混混调戏的时候,出手相帮,并走进她的家。科勒这一病,就像一座质量有严重问题的楼房,等待它的是被拆除的命运。但他还在努力给家的楼房加固。惠美多少次安慰他,说会照顾他一辈子的,就不知道他信不信。如今即便肖楠同意,眼前的婚结的也是空房,和科勒的婚姻只剩下道义和名义上的事了。但结婚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把锁的象征意义,一把毫无保险系数的小挂锁,真要是来了小偷,他只能躺着束手无策。
肖楠说,我去找伍老师,他对锁精通,问问什么牌子保险。
科勒说,别去找他,你说到他,我就想站起来。
肖楠说,你就别做梦了,有本事你站一个看看,你要是能站,我叫你爹。
惠美呵斥肖楠,别吵了。
难得的一次对话结束了,肖楠背起书包赌气出门去,科勒和惠美都哭了。
肖楠太倔强,犟得胜过牛。他心里只有亲生父亲,可是连惠美都不知道肖楠的亲生父亲是谁。惠美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几个男人掏出了几把钥匙把她的锁开了一遍,结果就有了肖楠。做母亲的只能骗说他父亲在国外。肖楠在学校的表格里,为父亲取了名字叫肖磊,工作单位在英国。转到城里来上学,肖楠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并且有所举措,只要惠美和科勒在一起,肖楠就拿剪刀剪科勒的裤子,而且都朝裆部又戳又剪。许多时候,科勒与惠美的亲热,都掺杂进剪刀的锐利感。科勒不嫌弃带着孩子的女人,可是肖楠拿着剪刀的劲头,一刀一刀剪碎了他的梦想。科勒躺上床后,肖楠还幸灾乐祸骂他是死猪,但惠美总是习惯于呵护孩子的自私。
惠美决定去满田春市场一趟,证实一下伍文涛是不是贼的问题。她想,要是伍文涛还在摊位上,他就不是贼;如果他不是贼,就请他去家里装一把新锁,小偷太多,儿子和科勒都说要换锁,那就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