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文涛的配钥匙摊位摆在满田春市场门口的一根柱子下的位置。这里进出的人多,总有人来配几把钥匙。已经十多天了,他的摊位像蜷缩着的流浪人没人搭理,因为摊主没上班。那张“大学生配钥匙”的广告纸皮掉了一枚图钉,耷拉着脑袋,让人要斜着身子看摊名,没了惹眼的效果。也许大学生就业的难题在城里并不稀奇,北大的还杀猪呢。绑在一侧桌腿上的遮阳伞还在,褪色的伞面,有些地方的破洞已经挡不住风雨了。
市场虽然热闹,但惠美的耳根能辨别得出嘈杂的声音里也在说神偷的事。
伍文涛不在,惠美断定他摊上事了。
伍文涛这十天做什么去呢?
……
你是开锁的吧?五分钟给我到安妮小区B栋2808来。
打电话求助的是一个男人,听口气是老板,对人命令惯了,急着要开门,还不忘端架子。伍文涛不习惯这种口气,他是师傅,有营业执照,不是富人眼中的盲流工。所以,他怄气不想立马就走。先生,你得等,我这正忙着一个保险柜呢。要不你找个别的师傅或者叫夫人回来一趟开门,就好了。
对方说,你少废话,你先过来,我给你双倍工钱。
真是禀性难移,钱堆积起来的脾气,让人容易产生抵触。改革开放什么都好,就是有钱以后人的脾气大,这点不好。伍文涛说,钱不是问题,这银行的保险柜可是大钱,大家都是我的客户,我尽量吧。其实伍文涛摆弄的是自己摊位的抽屉,可以不上锁堆着杂七杂八废铜烂铁的木头抽屉,不可能有大钱。
摆弄抽屉,是为了消磨时间。伍文涛不急,开锁无小事,这是他积攒的经验。锁的问题,说透了就是人的问题。捣鼓了几年,他见锁就能想到家内的琐事。对一个开锁人来说,锁的物理问题有多难都迎刃可解,但是锁和钥匙的非物理关系,却微妙得很。都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锁和钥匙都应该是坚贞的,只有匹配才能走进并且旋转它的心扉,为你敞开家门。当然开锁人是个例外,一锁分里外,维持这个特殊的人锁之间的关系,是开锁行业的规矩。当然,现在里外的事有点乱,俗语说里外不是人,所以开锁得格外谨慎,急不得。
又坐着,但确实没事。伍文涛索性闭上眼睛,就看到了惠美。心中的惠美是个好老乡,好女人。那次撑完场子,惠美的感激样子令人怜爱。惠美说谢谢的时候,伍文涛心里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他在专心看老乡的样子,粉嫩的脸,紧绷的身子,虽然衣服朴素,但样子很像老家的那些刚过门的新媳妇,堂哥们就是搂着这样的女人睡觉,他打小爱看这样的女人。惠美发觉后,低头扯了扯衣角,转过身去。伍文涛这才明白自己不像修锁的师傅,却是好色的男人,下身跟着自己起立,像是举手想问问题的人。对惠美的好印象还不在外表,后来惠美来摊位说话,每次都要赞扬伍文涛,她说人只要有个事做养活自己又帮助别人,那就不浪费。他爱听这样的话,这些年没有人会赞同他的职业选择,大学生+修锁=浪费得厉害,但惠美不这么想。多好的一个人,伍文涛甚至觉得,这世间只有低下困顿的人才会理解人,所以惠美就更美了,她的影子时常都会被伍文涛拽进脑子里揣摩,再揣摩。
电话不停地催促。
伍文涛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以前的士的票据,吐了一点口水,在票据的日期上搓了搓,数字就模糊了。票据揣进裤袋,他把工具包夹在自行车后座上,骑着就去给男人开锁。
安妮小区的门卫很严格,两座透明的岗亭夹着一个车道,红白相间的横杆,始终横着,文涛觉得它像不知疲倦的男根,起起落落,今天他把横杆看成是一把锁。
保安盘问,伍文涛说要去B栋2808。保安说知道,赶紧去吧,张总的钥匙坏了,我们折腾了半天,帮不了他的忙。伍文涛说,你们是开路锁的,所以你是保安,要是你也会开门锁,那我不就得饿死?保安笑了,别啰唆,赶紧上去。
到了B栋楼下,伍文涛准备给张总发一个短信,叫他下楼来开门。这时,有一个女人回来,手提着超市的购物袋,应该是买菜回家,是这上边的住户。她带着防备的神情问,你找谁?
伍文涛说,2808张总叫我来开锁,他在上面等着呢。
那女人不说话,打量一番,掏了钥匙开门进去了。伍文涛赶紧侧身跟随着女人就进门去。女人似乎被惊吓到了,闪身靠在一侧,给他让路。伍文涛疾走两步,抢先去摁了电梯,手扶电梯门,做出秘书样,请,阿姨,您到几楼?
女士自己伸出手摁了27。
伍文涛觉得这里的人都有一股傲气,因为他们太有钱了。同时他们的傲气中又都隐藏一种戒备和担心,原因大概也是他们太有钱了,遇见陌生人,首先把他假设成是坏人,他们就怕坏人坏了他的命,不像惠美光明磊落。
女人站在他的身后,这时伍文涛不想挪动自己的位置,因为他担心要是一有动静,那女人立马就会起疑心,甚至大喊大叫都有可能,那样自己会不明不白惹了一身骚。不要让一个女人去害怕或者防备自己。伍文涛觉得自己应该站在女人的身后,免得被她审视。
电梯上升的速度很快,二十七楼到了,伍文涛伸手挡了电梯门。女人夹着手包优雅地走出去,这回,她说了一声谢谢。
伍文涛赶忙跟出去,掏出一张名片,朝女人说,阿姨,我是开锁的,万一不刚好,可以找我帮忙。女人回头接了名片,却没有看。
电梯关了,伍文涛只好顺着楼梯准备走上二十八楼。
小伙子,你帮我开一下门。是那个阿姨的声音,比起张总她客气多了。
伍文涛返身。阿姨,你没带钥匙吗?
她说,带了,你不是会开锁吗?你给我开一个看看。
伍文涛去看了她的门锁,是月牙锁,防盗效果很好。伍文涛想,既然她带了钥匙,还要叫开锁,那就有目的,就是想验证一下锁的安全性。阿姨,还是你自己开吧,这月牙锁很安全,我是打不开的。楼上还有事,我先走了。
阿姨问,你真开不了?
伍文涛说,真开不了。我走了。
这也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女人,幻想用一把月牙锁就把家锁好来,真是无知,但他不想打破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的幻想,还是给她一个平安无事的幸福感。
阿姨说,你没说真话,我家都被小偷进出好几次了,最近听说被抓了。
伍文涛说,也许不是开锁进去的,会不会是从楼上下来或者从楼下攀爬上来的?
阿姨说,你等等,我家里还有几个门,你都帮我看看保不保险。
伍文涛心里愿意让张总这个傲慢的主多等些时间,好挫一挫那些自以为是的上流人的锐气。巡视了几个门锁,伍文涛说,没问题,家门只要反锁,锁厂的师傅也无可奈何,明白吗?不过,窗户的铝合金扣子可是坏了。
阿姨说,小偷真是从窗户进来的?孙悟空差不多。
伍文涛说是,小偷没有恐高症,越高越安全。
阿姨又问,你归110管?
她已经看了名片,伍文涛说是。阿姨一下变得很客气,又是端水,又是让座。
……
这个经历,是伍文涛十多天后坐在自己的摊位上有滋有味地回答惠美的问话时说的。惠美十天来,每天都要绕道去看伍文涛的摊位,她终于看见伍文涛,心里就踏实了,神偷是别人。
惠美问这些天都去哪里了,伍文涛笑着说,去赚钱啊!说完,他拿起惠美的手,把一个小袋放在她的手心,咱们是老乡,在外就是邻居,拿了给科勒看病去。
看着伍文涛一脸的笑意洒过来,惠美觉得身上的骨头瞬间都害羞得跑掉了,她垂下头,泪水直落地上。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惠美知道这是钱,她没有像伍文涛假想的那样会拒绝,只是啜泣着说怕还不上。伍文涛说,科勒要是能好起来,你就少辛苦了,这比什么都值钱。帮科勒治病,是为了让自己少辛苦。惠美抬头就看伍文涛,心头怦然跳动,就像父亲过年喜庆击鼓的声音,额头有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痒痒的感觉。暑夏的光十分刺目,消失十来天的伍文涛看起来比以前苍白了许多。惠美想,他能坐在摊位上就好了。惠美捏着袋子,绵柔之下是一叠硬邦邦的钱,她就想钱是怎么来的事。她不宜在这个美好的时刻开玩笑问钱是不是偷来的。她就问,那阿姨到底是干吗的?她想钱一定和阿姨有关。
伍文涛说,她真是个怪人,坐了半个小时,滔滔不绝地给我说她的遭遇,恋爱结婚离婚买房小偷,一股脑地说,好像我是她的谁一样。最后给我说一句话,你们做开锁师傅的,可得是好人。你说什么话?都把我们开锁的人看成是坏人了。
惠美又低下头去,她想,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女人把伍文涛看成是坏人了。
伍文涛说,叫肖楠来吧,半个月了,还有几节课耽误了,抓紧补上。
说到肖楠,那些骨头像听到上课铃声一样,又回到惠美的身体里边各就各位了。她扯了扯衣角,揩了眼睛说,这孩子只听你武老师的。肖楠想请你换一把家里的锁,他老师说最近玉田市抓了一个神偷,担心还有没抓完的。
伍文涛说,神偷也被抓,说明不神呀?你担心的话,就装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