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8年第03期
栏目:国民记忆
1971年清明节过后,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走进了尚在村内的宋家沟小学。他穿一身黄军装,身后背着方方正正的铺盖卷儿,因为没有帽徽和领章,一看就是退伍军人。他向我们说,他叫赵玉恒,公社教育组派他到这里任教,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张介绍信。我们看看,上面盖着公社教育组的大红章子。
经过交谈,我们进一步了解到,这位赵老师26岁,是本公社后刘王庄人,1964年考入临沂师范,1968年参军,在部队干到副排长,因为当工程兵落下胃病,不得不转业,回本县加入了教师队伍。来宋家沟之前,他刚刚结婚。
因为他在临沂师范上过学,并且当过解放军,我对他很崇拜。他的一言一行,在我的心目中都不同凡响。他走路,保持挺拔的身姿,上身躯干不动,只动胳膊和腿。他住在学校办公室,我们每天早晨到了那里,都会看到他的铺盖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般。他洗衣服的方法也很特别。我们都是将肥皂往衣服上搓,他是用身上带的小折叠刀将它削成薄片撒在盆里,然后反复揉搓,弄出一盆白沫。他吃完从家里背来的煎饼,从公社粮店买来米面,自己做饭吃。他竟然什么饭都会做,有时候一天包两顿饺子。他在办公室墙外的小棚子煮饺子的时候,引得一些学生探头观望。
他教五年级,包班。学校大院里教室有限,五年级在校门外街南面的两间破屋里。因为门朝北,上课时木板门不能关闭,我在我的班级里上课,能听到赵老师讲课的响亮声音。有的五年级学生下课后对我说:“赵老师讲课,真管!”“真管”,是真好的意思。
赵玉恒不只是讲课“真管”,唱歌也“真管”。有一天,他在五年级教室里引吭高歌,院里的几个班都听得清清楚楚。学生们无心听课,我也讲不下去,因为他的歌声实在是出类拔萃。他嗓子不光响亮,还能发出美妙的颤音,跟广播喇叭里的歌唱家有一拼。我四叔是个粗汉,路过学校时听到赵老师唱歌,对别人说:“再硬的心肠,一听他的歌也软了。”
那天他教给学生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歌人人都会唱,但他教给学生的是另一种曲调,有新疆风味,婉转动听。那个年代,诞生了许多具有民族风味的革命歌曲,如维吾尔族的、藏族的、蒙古族的、佤族的等,大家觉得“洋气”,竞相传唱。我也是这类歌曲的热爱者,下课后,便让赵老师抄给我歌谱,他立即连谱带词抄给了我。我照着谱子哼唱,很快也学会了。
当时,我们学校各个班级虽然都安排了音乐课,但老师们没有一个会唱的,到了这堂课,便让学生上自习。赵老师了解到这个情况大为惊讶,说一所学校怎么能听不到歌声。他说,我给大家上音乐课。于是,他又去别的班教歌。他到哪个班,哪个班便是一片红扑扑的小脸,一片响亮的歌声。
很快,全村人都知道新来的赵老师唱歌好听。团支部的干部也来找他,让他教青年唱歌,他热情应允,在晚上教给上夜校的年轻男女。进而,公社派驻宋家沟的整党工作队也来找赵老师,让他教党员唱歌,党员们也跟着赵老师放开了嗓门。
那个春天里,赵玉恒老师给宋家沟带来了温煦的春风。
此时,宋家沟小学已经决定建设新校。前几年,孩子出生较多,现在他们陆续进入学龄,而宋家沟小学的几间教室根本装不下。1971年初,贫管组长宋家美和教师组长宋家星商量了几番,决定建设新校。他们向三个村的书记提出建议,书记们坚决支持。位于村庄东岭的一片宋氏家族墓地被铲平后,就被选作学校新址。贫管组长宋家美整天忙于这件事情,找村干部商量事情,筹款筹料。
赵玉恒来了之后,也参与建校事宜,他出的一些主意,得到宋家美的高度认同。宋家美向人讲,新来的赵老师不简单,有点子,有魄力,不愧是在部队当过排长的。等到新校建起来,有他负责,咱们宋家沟小学就厉害了,就等着出人才吧。
这时,赵老师向学校贫管组提出,学校应该配备一件乐器。贫管组同意配置,让赵老师自己去买,回来凭发票在建校经费中报销。赵老师就骑上大队的自行车去了临沂,回来时,身后背着一把十分漂亮的二胡。这把二胡通身棕红,闪着光亮,顶端的弯头还有象牙色的薄片。我们问他花了多少钱,他说:“十九块六。”
我们让赵老师拉一下听听,他往椅子上一坐,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垫于左腿,将二胡端放,扯动弓子,琴声就像一条清亮的丝线让他扯了出来。他一手推拉琴弓,一手揉动琴弦,为我们演奏了一曲《赛马》。除了在广播里,我在现实中还没听过这么优美的二胡演奏。
从此以后,赵老师再教唱歌,都是在教上两遍之后,就用二胡拉一句,大家随即唱一句。等到大家都会了,他则用二胡拉上两句“过门”,让大家合唱。这样的效果,简直与演出差不多了,让学歌者激动异常。
然而,二胡的价格却让书记们难以接受。一村书记宋世前和我父亲在一起议论:“一把二胡,怎么能花十九块六!”说罢,二人都“啧啧”地咂牙花子,表示心疼。但是咂完牙花子,还是同意报销发票。
有一天,长着络腮胡子的学区校长刘玉合来到宋家沟小学,说公社要召开教育工作会议,宋家沟小学在许多方面比较出色,尤其是贫管组建设学校的事迹很突出,应该到会上做个典型发言,发言材料要抓紧写好。校长走后,我们推举赵玉恒作发言人,但他说,他初来乍到,以前的工作不是他干的,没有资格发言。别的老师就让我去,我不知天高地厚,就答应下来。但我不会写发言稿,就央求赵玉恒代写。他说,你应该自己写才对。我说我真是不会写,你帮帮我吧。经我反复央求,他终于点头答应。那天晚上,我向他介绍学校的有关情况,他一边听一边记,眉头紧皱,看样子是生我的气。第二天,他把发言稿给了我,我发现,他的字十分漂亮,稿子也写得头头是道。等到公社开会,我上去念完稿子,下来坐到赵玉恒身边问:“我讲得怎么样?”他微微一笑:“就是念念稿吧。”
这件事,让我几十年来每次想起都会脸红。十六岁的我,从此懂得了什么叫作胸无点墨,什么叫作浅薄无耻!
知耻而后勇。从那以后,我下定决心要学会写稿子,再不能容忍这种以别人心血满足虚荣心的恶劣行径。
过了两个多月,赵玉恒接到通知,让他参加在县里举办的教师学习班,并且是相沟公社的带队人,他就打起背包,暂时离开了宋家沟小学。他的离开,让我惘然若失,同时又有点小兴奋。兴奋的原因,是我可以借机学习二胡。
我十四岁辍学割驴草,闲下来的时候,用一本从我三姨家拿来的《革命群众歌曲选》反复揣摩,自己学会了简谱。得寸进尺,我又想拥有一件乐器,将那些谱子演奏出来。但我到公社商店看过,二胡是两块二一把,贵得让我不敢想。笛子是三毛六一支,父母肯定没有“闲钱”让我用于这种不顶吃不顶喝的行为。我想,先做一支假的吧,就爬到柳树上砍下一段树枝,截出一段,剥掉皮,用墨汁划上吹孔、音孔,举到嘴边练习。心里响一个音符,手指相应地做一个动作。练过一段,许多曲子都能“吹奏”,只不过,曲子是响在心里的。那支实心笛子,陪伴了我的一段少年时光。二十多年后,我写了一篇小说《实心笛子》讲这段故事,临沂电视台拍成单本电视剧,曾在央视和多家电视台播放过。
赵玉恒老师来宋家沟,让我有机会亲近真实的乐器。他买来二胡之后,我曾向他请教怎样拉,他手把手地教我。但我拉得实在难听,用父老乡亲的话说,是“杀蛙子”,意思是弄出青蛙被杀时的凄惨声音。我不好意思“杀蛙子”,只好满怀钦羡地听赵玉恒演奏。他离开宋家沟,这把二胡闲置下来,别的老师不感兴趣,我就去县城书店买来一本《怎样拉二胡》,有空就放肆地操练。
我学二胡多在晚上。因为赵老师不在,应该有人护校,我就和宋家壮在那里睡觉。宋家壮当时是临时代课,因为宋家星参加村里的整党,学校缺人。我们二人通腿,合盖一床被子。每天吃罢晚饭,教罢夜校,我俩就去办公室看书,备课。备完课,我就从墙上取下二胡“杀蛙子”。宋家壮不堪忍受,往往早早上床,用被子捂住脑袋。我在不知杀死了多少只“蛙子”之后,才让音符去和谐地振动空气和人的耳膜。后来,我拉二胡的时候宋家壮不再蒙头,而是坐在床上倾听,还不时夸奖我两句,说我拉得越来越好。
宋家壮憨厚老实,微黑的长脸上经常挂着腼腆的笑容。他有歪头的习惯,常将脑袋向右偏离身体中轴线。1969年春天,圈子小学办起初中班,辍学两年的我俩,约好再作同学。然而入学第一天,他走到圈子村外,眺望西岭上的那所学校,突然止步不前,脑袋歪得更加严重。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俺不想上。”将头一扭就往回走。我试图拉住他,他竟然歪着头飞跑回村。后来我才得知,他之所以不去上初中,是因为1967年他曾去圈子村散发红卫兵传单,而传单上的内容与该村红卫兵的观点对立,被人家追骂。1971年春天,我俩躺在宋家沟的一张床上拉呱儿,说咱俩一个上了四个月初中,一个连一天也没上过,都来当了老师,实在是想不到。再想想那些同学,已经初中毕业,接着念起了高中,还没能当上老师呢。说着说着,二人既感慨又心虚。
不过,我俩都爱学习,都在进步。有人说,歪头的人爱琢磨事儿。宋家壮很快琢磨会了教学方法,将课上得像模像样。当整党运动结束,宋家星再回原来岗位,因为学校缺教师,就让宋家壮留任,成为在册的民办教师。但是,他也像我一样,在学生面前欠缺威慑力,面对调皮学生“干气干鼓”。四十年后,我在日照遇见一个宋家壮教过的学生,他说还记得一个细节:宋家壮老师让学生气坏了,弯腰脱下用汽车轮胎做的土凉鞋,在教桌上“啪啪”地摔打。
快放暑假的时候,赵玉恒从县里回来了。老师同学欢欣鼓舞,都以为他会在我们这里接着干下去,然而他说,上级调他到县教育局工作,他要与大家告别了。说罢,就去收拾留在学校的私人物品,装进一个大大的网兜。
去县教育局工作,这在我们眼里等于进了天堂,我们为他高兴,也对他依依不舍。大家把他送到学校后边的河边,我提着他的网兜继续送,一直送到村外北岭。我问他到教育局干什么,他神秘地笑一笑:“我可能要到更远的地方。”我问:“到哪里?”他又一笑:“现在不能说,反正很远很远。”
说罢,他让我留步。我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的身影心想,这人了不起,有本事,我要向他好好学习。
十一年后,我调到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再次见到了赵玉恒。他当时是县人大常委会的秘书。我和他在一起交谈,才知晓当年那件事情的下文:上级要选拔一批优秀教师,经过培训,派到中国驻外使馆工作,教外交官子女学习中文,而且可以带家属同去。临沂地区分到两个名额,赵玉恒被选中。正要集合培训时,有关部门却又取消了这个做法。他在莒南县教育局工作了几年,被调到县计划委员会,接着又到了县人大。
1984年,赵玉恒被破格提拔为刘庄乡党委书记,几年后调任县纪委副书记,后来又担任县委党校党总支书记兼副校长,为副县级。他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同时又有一些书生意气,讲话富有文采,成为全县干部中极具个性的一个人物。他平时创作了许多诗词,1999年结集后嘱我写序,我恭恭敬敬写了一篇:《逸兴壮思一腔真情——读〈赵玉恒诗词集〉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