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二弟赵德富成了我的学生。他比我小一岁,之前一直在家干活。
在那个年代,庄户孩子并不是人人都能念书,父母恩准某一个去上学,会留下其他孩子帮忙做家务。我六岁那年秋天,因为整天和我在一起玩的五叔去插班念书,我离不开他,就抱着一个小板凳跟在了他的后面。因不够年龄,老师不给安排座位,我就靠着五叔坐在课桌一头。我俩入学时,语文课已经学到了第9课,内容是四个字:“米面豆子”。
我成为全日制小学生,二弟到了入学年龄就没能上,因为家中锅灶每天消耗大量柴火,父母让他下地拾草。比我小四岁的大妹妹德兰,到了年龄也留在家中,照看二妹和三弟,帮母亲烧火做饭。他俩也想念书识字,但父母只允许他们上“耕读班”,在早上或午后去学上一会儿。
我刚当民办教师时,上级要求普及小学教育,具体做法是:招足适龄生,动员流动生,控制降级生,拉大班容量,提高师生比。我们几个老师分头行动,拿着适龄儿童名单,一家家走访,一个个动员。有的一说就成,有的连跑几次也不行。家长理由多多,有的说,家里离不开;有的说,上学没有用;还有的担心,孩子上学会“学滑了”,不想再干活。还有一些孩子在外头玩野了,视学校为牢笼,坚决不去。有一个男孩,我去他家动员了好几趟,他一直说上学没用,小嘴叭叭的,口才良好。我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到了学校。这学生脑子好使,后来考上南京纺织工业大学,成为宋家沟的首批大学生。他曾向我当面致谢,说如果不是我当年的苦口婆心,他就不会上大学。然而,他上完大学分到青岛一家工厂,婚后有了孩子,骑车带着尿布去单位的锅炉房里烤,途中被汽车撞死。我听到这个噩耗,心痛不已。
我身为教师,对没入学的弟弟妹妹不能熟视无睹。我对父母说,应该让他们也去上学。但父母说,都去上学,家里的活谁干?二弟此时上学的愿望十分迫切,一再央求父母,说放了学再去拾草。父母终于答应了他,他就在十五岁那年秋天入学,到我教的三年级插班。
三年级下学期的算术课,学多位数的除法,二弟虽然会背“小九九”,但不会写除法算式。我见他作业做得一塌糊涂,就在课堂上将他狠狠批评了一通。那天中午放学后,一家人吃饭唯独缺他。我出去找,找了好多地方,最后在一处无人居住的残破院子里找到了他。他正坐在墙角,哭得十分伤心。我此刻也感到了内疚,就向他说,我不该当众批评他。然后从地上拉起他,带他回家吃饭。后来,二弟发奋努力,恶补以前缺失的课程,一有不懂的内容就问我,问同学,很快跟上了课程进度,成了一名优秀学生。那时,学校学习部队建制,将班叫排,班委会称排委会。我在我保存的笔记本上发现,这年秋后班级改选排委会,全班35人,二弟得34票,原来的排长宋家旺得33票。二弟得票多,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老师是他亲哥;第二,他在三年级中年龄最大;第三,他的学习成绩得到了同学的认可。我让正读四年级的宋家旺继续担任排长,让二弟当了副排长。
二弟读完小学,又去圈子村读到初中毕业。我大妹妹德兰,却一步也没跨进全日制学校。她脑子其实很好使,记忆力特别强,说起家里、村里过去发生的事情,她把时间记得准确无误,让我很是佩服。她一直在本村干农活,后来嫁到三里外的殷家沟,到另一条山沟里过庄户日子。好在她的两个儿子都聪明,先后考上大学,毕业后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但是,对她没能上学的事,我们兄妹四个一直记在心上。2013年春天,我父母一齐生病,需要儿女伺候,德兰伺候了几天,孙女在济南出生,她去那里看护。此后的两年间,我们兄妹四个轮班,先后把二老送走,谁也没对德兰的缺位有半句怨言。
二弟喜欢毛笔字,看到谁家门上贴有对联,便会站在那里观赏,还伸出手指摹写、比划。我当上民办教师的第一个春节,三姨一家到我姥娘家过年,三姨父为我家写了春联。拿来贴上,发现有一联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用行书写的。二弟问我:“那是什么紫,什么红?”我端详了一下,只好实话实说:“我不认得。”二弟讥笑我:“你不认得字,怎么当老师?”
不认得字的哥哥,却在这年秋天当了他的老师。二弟除了拼命弥补以前没学过的知识,还一心想学毛笔字,对我说,人家五年级有大仿课,咱们怎么没有?这话戳痛了我的软肋。按规定,小学生从三年级开始要开大仿课,学习毛笔书法。但我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就没敢开这门课。听二弟这么说,我想,念小学的时候我上过大仿课,辍学后在家经常练习,开就开吧。
大仿课,要给学生提供描红用的字帖。让谁写呢?我那时特别爱面子,不好意思让别的老师代劳,就抽空裁出一些十六开的白纸,用毛笔蘸着红墨水写了一张又一张。每一张写十来个字,都用楷书。写够三十五张了,我向学生宣布,星期三下午要开大仿课,让他们买毛笔和墨汁,还要买纸订一个十六开的本子。
到了这节课,我讲了握笔姿势和运笔方法,就把我写的字帖发给学生,让他们照着描。学生们描,我来回巡视,发现哪个学生姿势不正,或写得不好,就手把手教,煞有介事,诲人不倦。
一堂大仿课上完,学生交上作业。我拿回办公室一一审阅,看到哪个字写得好,就在旁边用红墨水划上一个圈,以示嘉奖。
下一周再上这课,我总结上堂课的情况,该表扬的表扬,该批评的批评,接着让他们继续描红。意想不到的是,我走下讲台巡视,发现有一些学生用的字帖不是我写的,上面的中楷圆润、娟秀、挺拔、整齐,比我写的要好上十倍!就连我的亲弟弟,也没用我写的字帖!
这是对我的否定与羞辱啊,比喊我的小名还要严重。我面红耳赤,心跳加快,不敢再在课堂里来回走动,而是坐在讲台上假装看书。等到下课,学习委员把作业收上来,我抱回办公室里放着,觉得那是一大摞批判稿,每一张都在批判和控诉我这个老师的假冒伪劣。
这个字帖是谁写的?我稍加端详,便猜到了一个人,那是退休校长宋世贵。我见过他写的字,就是这个样子。他儿子宋家快,在我教的班里上三年级。
放学回家,我问二弟:“那字帖,是宋家快叫他大大写的?”
二弟说:“你写的字帖不好,有的同学叫宋家快找他大大写,他大大就写了。我也叫他写了一张。”
见我脸色难看,二弟说:“你写的就是比不上人家的。”
我只好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留下宋家快,对他说:“俺老姥爷的字真好。”
宋家快长着一张小白脸,此时却变得通红。他咧咧嘴说:“有些同学,非要俺大大给他写……”
我说:“你叫他多写,咱们全班都用他的。”
宋家快看看我的脸色,发现了我的诚恳,就点了点头。几天后,他拿给我一大摞。
此后,我教的大仿课,学生都用宋世贵写的字帖。我自己也用,有空就从学生作业本里抽出一张,心悦诚服地读帖,一笔一划地摹写。
二弟上学后认真练习书法,毛笔字越写越好,很快超过了我的水平。他四十多岁从日照一家工厂下岗,春节前夕写了大量春联,到集市上摆摊卖,竟然也能换来一点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