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的丈夫胡都利离开家二十多天了。富户诺音又有七头牛准备出售,他找到胡都利,摇摇手里的酒瓶子。胡都利便心知肚明,诺音还想赖着不给上次欠的工钱,还想用一瓶烧酒和甜言蜜语哄他上路。七月的天空比银子堆还亮,四周到处响着昆虫的鸣叫,胡都利耳朵里嗡嗡地飞着一群蚊子,他捂住耳朵,但是仍然听见老婆巴拉两手拍打土地的声音。于是他鼓起勇气说:老爷,请你把上次的工钱给我吧,我家快断顿了,这一次我替你白跑吧。
诺音马上收回酒瓶子,阴沉着牛粪饼似的脸想一下,从怀里掏出三块银元放在炕沿上说:回来我再把这趟的钱也给你。
诺音从土屋走出去时,看见巴拉仍然坐在院套里捣弄着土坯。这娘们儿连瞅都不瞅他,一副娘娘神仙的架势。他走过去时感到小腿被茅草的尖扎一下,脸也挨了一巴掌。不用问,肯定是巴拉施了法术骂他。当他飞也似的走出大门,便听见巴拉把一坨泥结结实实甩在土墙上的钝响。她可比男人还能干呐,诺音沮丧地想,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大雨泡塌了土屋墙皮,巴拉边用泥抹墙边把怨恨的目光射向他,所以他该出银元了。否则他的牛活该老实本分地呆在草甸子里,让牛倌练鞭子呐。
胡都利带上儿子格次走了。那条通向卜奎城的道路湿漉漉地印着两个人的脚印,每天早晨都从巴拉的梦中泛出,像一片片草叶填堵心脏。她爬起来用膝盖在炕上走几步,便嗅到原野深处搅动着一团团不明真相的湿气团。真是的,又下雨了,没完没了的雨比狐狸还妖气,专门泼洒在那条路的上方,大概南面的神灵心气不顺,不把脾气撒够了怎么成。即便如此,巴拉还是专找两个女儿不在的时候拜拜南方的玛鲁神灵。
万能的神灵,保佑我的丈夫和儿子吧,巴拉跪在菜园子里那棵粗大的白杨树下,朝着上面挂着的神龛盒一个劲儿地磕头唠叨,别烦我拜得太勤啦,玛鲁神灵,连地上的虫子都敢在这个时候咬我一口,我骇得真是一点劲儿都没啦。那条路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她控制自己别哭出声音,那可是不吉利的。
巴拉每天傍晚都坐在院套里朝草甸子深处张望。她一遍遍地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女人的命全系在丈夫和孩子身上,母亲说,当你知道出门的丈夫像河流,回来的丈夫像太阳,你就是洞察婚姻真谛的女人了。许多年之后,巴拉才弄明白母亲这句话的含义,恐惧和希望会把女人的目光磨得伤痕累累,在活着的时候便懂得了什么是漫长的死亡,生命真是如同河流啊,可以流过来,却一定流过去,不再返回。
诺音出现在巴拉面前的时候,胡都利和儿子已经走了二十四天了。以往,胡都利在二十天时准会赶着勒勒车出现在村口,他大步流星往家走的架势让巴拉心里喝了白桦汁似的甘甜。诺音站在巴拉面前,什么也不说,但什么都说了。巴拉第一次正眼瞅着他,诺音的右眼皮便像鼓皮一样跳起来。行啦,他说,别折腾啦,早点回来吧。
巴拉知道,这家伙担心自己的七头牛是否卖个好价钱,至于胡都利父子俩的性命,比不上一块石头沉。
巴拉也感到丈夫这次的出行与往昔不同。不仅仅是时间过长,还有种种迹象令人担忧。比如说屯里来了两户外乡人,他们是躲避匪祸来投亲靠友的,在路上又被零散的土匪打劫,进入奎力屯时穷困之极。屯里几家大户已经派家丁去城里买枪护院了。两个女儿几天来总是被她无缘无故地呼来唤去,寻找不是理由的理由数落一番。什么灶洞倒烟啦,拿柴火的动作慢啦,早晨起来晚啦。当然,巴拉最后的话总要落在诺音身上,她一再羞辱他的长相丑陋。一个人的相貌后面是命运,她像宣判一样气咻咻地说,诺音这个家伙走进谁家,他后面的厄运就跟过来啦!
两个女儿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在诺音离开后拼命地朝地上吐唾沫,她是驱赶那道看不见的黑暗。她深信,只要自己挡住了黑暗,整个家族就能顺顺当当地生活下去。
到了第二十七天,胡都利没有回来,诺音又来了。诺音走进土屋便摘下头顶上的破草帽扣在土坑上说:胡都利兄弟该不会出事了吧。巴拉立马回嘴道:如果他有个好歹,我绝不会放过你!
诺音原本想让自己的焦虑有个发泄处,此时却遭逢一番痛斥,回到家之后倒头便睡。那一夜他和巴拉做了一样的梦,诺敏河一个劲儿地从他们嘴里流淌出来,接着他们便看见一排排的冰块提前漂浮在盛夏季节的河面上。
胡都利回来了,是儿子格次用牛车拉回来的。在返回的路途中,他们遭遇了盗匪。如果胡都利乖乖地交出所有卖牛的钱,盗匪也就放过了他们。然而胡都利犯上倔劲儿,非让盗匪放走儿子,他说信义比命还重要,他可以交命不交钱。
盗匪把钱抢走了,顺便教训了胡都利一顿。他们像玩儿似的给了胡都利几脚,他的前胸便塌下去。
埋葬丈夫后,巴拉一下子衰老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她在不该失去丈夫的年龄成了寡妇。泼克斯,泼克斯……她站在菜园子里自言自语,格次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咒骂那些并不存在于眼前的东西,又是哪一个外表愣头愣脑的家伙惹她心烦意乱。可是格次慢慢懂得了母亲,她在自责,她认为丈夫的死亡是和自己有关系的,如果她坚持不让他踏上那条不归之路,丈夫不会死去的。母亲的悲怆如此巨大,格次由此感到即使在漫长的夏季,即使如水流泻的阳光撒遍每一个角落,他的眼前仍然是黑暗的。他一遍遍地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人来到世上,就是与苦难同行的,死亡是对苦难的反叛,回去告诉你母亲,我太累了。
或许正是父亲临终的话,沉重打击了母亲。往昔沉默无语的胡都利除了干活,真是安静得如同冬天的白桦树。巴拉记不得胡都利活着的时候说过多少话,他临终的话却让她泪如雨下,死亡揭开了他的内心,揭开了比森林还茂密的灵魂世界。而她,则在自己喋喋不休的声音中忽视了一个人的存在。
巴拉伫立在菜园子里的背影牵引了屯里所有人的目光。可怜的娘们儿,那些男人们在背后说,可怜的娘们儿,没了丈夫很快会垮掉的,她再也找不到比胡都利还能干的男人啦。而那些女人却不这么想,她们很气恼地指责巴拉:蠢娘们儿,脑子一定被虫子蛀坏啦!这个时候居然还整天发呆,该干活啦,像牲畜一样拼命地忙碌,到了夜晚,人累得瘫在炕上,一个月就忘掉了悲伤。她可是有孩子的娘们,不能任性。
格次听见了女人们对母亲的指责,他出现在她们面前,什么也不说,仅仅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她们,女人们便垂下了头,暗自思忖平素的言行,不禁羞红了脸。玛鲁神灵用博大的精神包容万物,告诉世间的人们,要善待一切生命。地面卑微的小草,山间突兀的石头,半空中飘浮的白云,任凭世间的风如何鼓噪,它们以平淡来应付一切。
诺音出现在格次面前。格次,格次,老天不长眼睛,他叫苦连天地说,去卜奎的路以后谁还敢走哇,除了你父亲,因为他是倔强的人。
格次听见了牛群在草地上慢慢移动的声音。西天的晚霞鲜红欲滴,一缕缕白云似乎落入一个圈套,挣脱如水的涟漪。牛群映入格次的眼睛里,硌痛了他的心脏,他抬起手,抽出别在腰间的匕首,准确地插入诺音的前胸。他听见一声叹息,父亲的泪水从他脸上淌过。
诺音后退一步,格次的神态令人担忧,格次的双手在腰间擦来揩去,似乎上面粘着无法看见的东西。你怎么啦,格次,诺音皱着稀疏的眉毛吃力地说,你病了吗?你别死盯着我。
格次缓过神来,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上面除了渗出汗水,什么也没有。格次听见了一个声音告诉自己:孩子,别停下来,你的前面或者是天空,或者是大地,要不是你匆匆的生活脚步。
卜奎的路有人敢走,格次低声回答诺音,我会走下去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清水流入沙漠里,而前面有人朝他颔首称道。格次闭上自己的眼睛,他看见了父亲,他想把父亲留在突然涌出的泪水里,咽进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