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购烟叶的商人安达来了。他赶着两匹马拉的大车轰隆隆地从屯子里跑过，径直飞进了诺音家。巴拉的大女儿伊奇贝在菜园子里看见大车在小路上狂奔，便隔着西面的窗户冲母亲喊：额沃（母亲），安达来啦。
巴拉正坐在火炕上搓麻绳。她把麻系结在敞开的门把上，双手用力地顺着一个方向搓着，听见女儿的喊叫，她使劲儿地拽扯手里正在生长的绳子，大声说：那个黑心的安达又来了，我应该准备结实点的棍子狠狠敲他的臭嘴！去年，巴拉把两麻袋上好的烟叶卖给安达，后来有人告诉巴拉，该死的安达给她的钱只是别人家的一半。巴拉找不到安达问个究竟，他走了，载着满满两车的烟叶回卜奎城。诺音的老婆到处讲，卜奎城里有一家商号专门收购嫩江一带的黄烟，运到更远的城市里制成卷烟，价钱不知道高出几倍，而安达的收购价太低了。各家应该合起伙来抬烟价，教训黑心肠的商人。
巴拉没有听诺音老婆的话。即使傻子也看得出来诺音和安达的关系非同寻常。诺音老婆连头发丝里都长满了心眼，让大家生气少种黄烟，安达收购时由于货少，当然会给诺音家的烟提高价格。谁不知道，诺音家可是种烟大户。巴拉在四月初便让女儿开辟出两块地当烟池，当时胡都利还善意地嘲讽她想当烟草商贩呐。说归说，胡都利和格次还是用两个上午的时间编织出高过人的膝盖的围栏，里面填满了厚厚的腐殖土。立夏那天，巴拉在两个烟池里撒满烟种，上面用石块并排压住，以防泼水时种子移动。当然了，从日光烤热的石块缝里长出的秧苗既抗旱又抗热，栽到土地里成活率高。
烟苗长出十多个叶子时，巴拉便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每至夜深人静，便从烟池里传出古怪的声音，犹如缕缕清风穿越石缝。每当圆月朗照时，巴拉总感到有一个影子轻轻舞动，那烟叶第二天便卷曲成一团，巴拉不得不一片片抚平，恨恨地说：难道你们是贱种吗！非得让别人这么打理才舒服。可是越到后来，巴拉越不敢轻慢这些妖精般的生灵，它们长得太旺盛了。巴拉待烟苗长出第十二个叶子时，便和两个女儿频繁地掐尖控制苗高，而且掰掉逸出的枝杈扩大叶子的生长，单等叶子变黄时采摘。那天下午，当格次用车拉回胡都利的尸体后，菜园子里种的烟叶全黄了，似乎一个愁肠万断的人一夜白了头。格次还记得母亲在丧葬之后的几个夜晚，一个人走进烟地里拼命地摘下层出不穷的黄叶子，仿佛正和恶魔莽盖作殊死的斗争。格次，你要替死去的父亲好好活下去，巴拉发誓似的吩咐儿子，你父亲去了，他不会白白地带走自己的阳寿，一辈子他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玛鲁神灵看得清楚，该你替父亲好好活下去了！
格次，格次，这个名字比岩石的种子还坚硬，深深地埋在格次的身体里。母亲意味深长的期待打开了格次的一道心门，他觉得父亲潜伏在体内，为了母亲，他必须成熟起来。
安达听说巴拉家的黄烟收获颇丰，便沿着那条因出殡被踩得草根折断、草叶枯败的小径前去打探。他隐隐感到，这是一个长期的客户，多少懊恼往昔自己压低人家烟价的不慎。诺音的老婆不怀好意地警告他，巴拉的脾气倔强极了，小心他被人家撵出来。然而，当他嗅到空中独特的烟草香味时，所有的顾虑便被压服下去。凭着多年贩卖烟草的经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逢遇了奇迹。那股令人魂飞魄散的烟香，比婉润的女人还温情地拥住了他。夏季的余晖洒在草地上，泥土的缝隙里，他突然感到双眼被刺得疼痛不已，情不自禁地跪下磕一个头。我要发财啦，他喃喃自语，我闻到烟神的气味了。
巴拉在院套里收拾晾晒的烟叶，她必须在太阳落山前把串连在麻线上，吊挂到木杆上晒太阳的烟叶搬进屋里，免得受潮发霉。安达走进院套，看见格次围着一口大锅忙碌不已。他把干烟堆放在艾蒿上，隔着烧开的水熏蒸潮湿后拿出来整形，放在模具里最后定成规格相同的烟坨。格次看见了安达，朝巴拉喊一声：额沃，来人啦。巴拉转回身，就像准备启动沉重的磨盘。她等待着安达说明来意，手中仍然拽住麻绳的一端。安达被巴拉吓住了。他感觉得到她黝黑的双臂之间藏匿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悲恸与反抗汇集在一起的玄机，只怕一不小心就落入麻烦的圈套里。安达收回脸上浮起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纸票递过去：我来送上次收的烟钱，不瞒你说，你种的烟卖上了好价钱，这一次我专门来订货啦。
不卖，巴拉冷漠地回答，我宁可把烟叶扔进河里也不卖给你！你这个贪心的家伙，恨不得把整个土地都吞进你的肚子里。
安达不甘心地转过身，望了望格次。他从格次的下巴上看到了希望，因为一道黑色的烟灰抹在下巴上，毫无保留地泄露出深深的寂寞。你跟我进卜奎城一趟吧，安达建议道，诺音跟我打过赌，他说巴拉再也不敢让格次走去卜奎的路。
格次抬起头，瞥了母亲一眼便说：我跟你走。他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在衰弱的夕阳光里扬起了巴掌。一排排黑色桦树纷纷倒下。所有的光线如水珠般迸溅。格次摸着脸，上面沾满了母亲的泪水和疼爱，还有对他成长的担忧。因为那条通向卜奎的路，耸立着一座灰色的坟墓，父亲躺在里面，睁开双眼，不屈不挠地看着活的世界。
额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格次放下手，恭恭敬敬地站在母亲身边，我会让父亲真正闭上眼睛的。咱们还要往下活，不能躲避命运，风在天空是风，在水里就是水。额沃，我不能停下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