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村那个寡妇姓黄,叫黄开秀。隔天,田玉珍就去石板村,跟黄开秀说了想说的话。黄开秀虽有点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可还是勉强同意抽空来行走一下,见见老丁。
老周心里就有着落了,打算去老丁家看看。
老丁的家在半山腰上,这天晌午过后老周撅起屁股上山,走了将近两个钟头才到。
山上也有山上的好处,烧柴方便。老丁家门前场地上有山码大堆的木柴。老丁脸朝里,正撅着屁股用斧子劈柴,没发觉有人来。
老丁住的屋,一点点都看不得,墙上炸了好几条指把宽的大裂子,大门头上也炸了个裂子,灶屋墙脚有几个豁子,墙角上也有一个大豁,那边正房的屋山头墙角又有一个大豁。再看屋檐,石瓦都掉了好几块。猪圈也不像个猪圈,干巴巴的,没得一点猪屎,拦猪的石板东倒西歪,看样子,都有好长时间没喂猪了。老周有好长时间没来过老丁家了,一看老丁的屋,就觉着这哪儿像个人家,心有点酸。
老周咳一声,老丁就直起身来,扭过头来,盯着老周,却没吭气。老周说,老丁,你还劈柴?这一大堆一大堆的干柴柈子,咋烧得完?老丁哪儿想到老周会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周笑,在柴堆子上坐下,给老丁烟,烟是五块钱一包的翻盖红金龙。老丁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说,你来,是有公事吧?老周盯着老丁的眼睛,说,没公事,我就不能来?给你说,腊肉不搁盐——有盐(言)在先,今儿我还要在这儿吃饭。
进屋,老丁竟摸出一包“满天星”来,老周说,哟嗬,还是几十块钱的货。老丁说,这还是过年时顺生带回来的,我一直搁着,不是你来,我还想不起来,你看烟发霉没。老周说,没,香,难怪你那一包要顶我这五六包。老丁说,贵客贵打发,谁叫你是干部呢。老周说,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老丁说,我是车路上扛树——直来直去,不像你们,花花肠子,曲里拐弯。老周说,顺生在外面还好吧?老丁说,挣点苦力钱,也只能顾个口食。老周说,年轻人心大,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有好多人都把家搬走了,在城里买了房子,顺生是不是也这么想?老丁说,有好大脚,穿好大鞋,我们只打算把家搬到山下去。老周说,你看你这屋,墙上豁子连豁子,咋还住得下去?得赶紧斢个点。老丁说,不是个球,是得斢点住,你在路边上,也帮我打听着点,看哪儿有没得房子。老周说,我记着,这一向,咋不见你下山?老丁又给老周一根“满天星”,自己却吃两块钱一包的烟,把烟拿烟头接上,吃几口烟才说,下山做么子,上访?上访你们又不喜欢。老丁把这话一说,老周又不吭气了,可话还总得朝下说。老周想,窗户纸既然捅破了,那就打开窗子说亮话,说,上访也不是不对,可要访得对路,不要瞎胡闹。老丁就没好声气了,说,你不是来开导我,要我不要瞎胡闹吧?老周说,哪儿的话?上访是你的权利跟自由,你也有上访的理由,访不访是你的事儿,哪个都干涉不了。老丁说,你说这话,我倒还喜欢听,给你说,我就是要访,年年访,访到死,今年冬里,我还要去一回京城。老周说,京城就不要去了吧。老丁却没接腔儿,说,你坐,我去菜园找点菜。
实际上,这几年来,老丁的儿子丁顺生一直在外头打工,老丁是一个人过日子,灶上的活路不做不行,别也别出来了。老丁择菜,说,我弄饭,你可吃不来。老周说,无非口味儿差点,还怕吃不下去?老丁说,将就一下。老周说,也只能是将就,我看你也该找个伴儿了。老丁说,秃子头上的毛——它不长,我也不想。老周说,要有合适的,再续个弦就是。老丁闷一下,说,哪儿有合适的?老周给老丁烟,还给老丁递了火,奇怪地笑笑,说,晚上你想不想呢?老丁盯老周一眼,说,想个么子?老周盯老丁一眼,说,你说想个么子?老丁埋头择菜,说,惯了,不想。老周说,我就不信,你不老实。老丁悄悄盯老周一下,说,你呢?几天来一下?老周反倒不吭气了。
老丁煮了一块腊肉,拿一只筷子,戳一下肉,说,差不多了,正好吃砧板子肉。老周坐在灶洞前帮着烧火,说,砧板子肉好吃,才香呢。老丁捞起一块肉,搁到砧板上,切了一盘厚墩墩的砧板子肉,说,先搞几块垫垫底儿。老周就吃砧板子肉,说,盐味儿正好,香得不得了,呃,你咋不吃,我一个人吃哪儿有劲儿?老丁笑一笑,陪老周吃,两个人三二两下就把一盘砧板子肉吃了。
吃饭就在柴火火炉边上吃,要上桌的东西都端齐了,老丁歪一下身子,把搁在火炉红火灰上煨着的铜酒壶端起来,吹一吹壶底上巴的灰,朝小酒盅里斟酒。酒是苞谷酒,煨烫了,喝着有点烫,可喝起来暖身子。
酒是话引子,先头,老周要说的话还没说完,他盯一盯老丁,接着说,石板村有个黄开秀,你认得不?老丁盯盯老周,先不吭气,见盯不出眉目,才说,不认得。实际上,老丁心里头是认得黄开秀的,也听说过她的事。老周说,她跟我屋里人还熟,我屋里人还问过她话。老丁有点摸不着头脑,摸了摸脑壳。老周说,人家还是想嫁人的。老丁的眼睛亮了一下,问,那人家心里头是不是早都有人了?老周说,你心里头到底想不想呢?老丁闷闷说,我得请嫂子跟人家好好说一说。老周说,你说这话就好,你嫂子就想给你当一回媒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