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副司长是个表面上很随和的北方人,一路上主动给大伙介绍些南方山区人的生活习惯,饶有兴趣地讲些当年他们搞“四清”时下乡的艰难与快乐。比如上厕所不用手纸用黄土疙瘩之类,又比如南方山区冬日里屋内比屋外冷,南方人吃辣椒有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境界区分之类。老曹是南方人也搞过“四清”,与庞司长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谈辣椒,他更有些兴奋,说他老家原产一种朝天椒,别看个小威力却无比,外地人决不敢轻易碰它,本地男女老少却喜之甚笃,汉子们都不抽烟,兜里装的全是小辣椒,见面相互敬上一颗。
这样说笑,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了许多。飞机一离地,他们就开始想像自己前往的目的地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况,出门前的许多愁绪也就抛撒了一些在蓝天白云间。
飞机降落在省城里,目的地云安县所在地区归口局以及归口省厅的负责人在出口处早早地围了一大圈。小胡曾不止一次地出差此地,省厅人的热情他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可这次他发现人们脸上的笑容更加密集,宾馆的档次更加豪华,餐桌上叫不出名的菜肴加重了比例,可谓“山珍海味摆上来,鸡鸭鱼肉赶下台”,曾经的“茅台”、“五粮液”也变成了“人头马”。起先,小胡还以为省厅的同行果真感念他们下乡扶贫的壮举,佳宴款待以示帮助云安早日脱贫的共同心愿。可落座不久,他就发现酒桌上的中心不是扶贫的话题,而是庞副司长的光临。小胡心头稍稍有些愤然,于是他不再搭腔,埋头喝酒吃菜。
服务小姐递过冒着热气散发幽香的擦手巾时,厅长接过来顺手抹了一把已是通红的脸脖,侧身对庞副司长说:“国产名酒已没有真东西,只好喝洋酒了。”庞副司长正一手遮着嘴角一手用牙签在聚精会神地剔着牙缝,闻言并不住手,说“这人头马不够X.O,跟假酒也差不多。”厅长语塞,左旁的局长反应倒快,赶紧说:“到地区咱们上X.O。”庞副司长没有接他的话,把牙签扔到桌面上,舌头在牙齿上那么一抹,看着对面的小胡,作关切状,问:“怎么样,吃好了吗?小胡。”小胡本想说:“托您的福,吃得很好,”但话一出口还只是剩下后半句了。
省厅安排大家去跳舞,庞副司长说有些累了懒得去明天还要尽早上路呢,老曹说从来没进过舞厅打死他也不去,庄建敏说这里有他一位老同学,以前来去匆匆未联系上,这回到省里要呆这么久不见见恐怕说不过去。见大家都不去小胡只好说不去不去了。庄建敏和小胡住一个房间,电话辗转了半天也没与他的同学联系上,庄建敏却仍极有耐心,小胡便有些好奇,笑道:“你这同学是男的还是女的?”庄建敏一怔:“当然是男的。”接着介结这位同学在宿舍排行老七上学时其实跟他的关系并不很近,政治上不求长进,学习成绩一蹋糊涂,毕业分配好多人进了京,他却被打回省城一个什么小厂,最后还叹了口气说,毕业后头两年还听说他混得很惨甚至成了酒鬼,现在该不至于老同学的面也不敢见了吧。小胡脑海中便出现一个潦倒形象,但对庄建敏言语之外分明的自得颇有些不以为然,就说:“时世造英雄,说不定人家早就发了呢。”
老七果然发了。挂通电话不到一刻钟便有人伴着响亮的叫嚷声推门而入,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握住庄建敏双手的全然不是小胡设计的形象,而是一名典型的海派大款。在他气势如虹的场景展示与喧染中,庄建敏竟突然觉得眼前的空间一下子缩小了许多,舞台让给了老七,自己只在观众席上拥了一个小小的角落,等他缓过神来,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位艳丽的女士,便道:“这位想必是……,”“袁小姐,我的秘书兼司机。”庄建敏赶忙“哦哦”点头让座,小姐嫣然一笑,便款款地走了进来,紧挨着老七在床角坐了。
与老同学久别重逢,老七显得非常兴奋,刚落座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他的创业史,讲他的经商天才他的生逢其时他的百万资财他的灯红酒绿,发表他对人生的嘲讽对政治的不屑对社会的牢骚。小胡心想,这哪是老同学的叙旧,分明是一种“从奴隶到将军”式的情感的发泄与释放,是一种对胯下之辱的翻案与报复,是一种强者的自我炫耀和对弱者的冷嘲热讽。明亮的灯光底下,老七兴奋得满脸通红,谈兴盎然,沫星四溅,庄建敏却早已窘迫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无言以对了。小胡于是不耐烦而且有些不平,打断了老七的话,高声说要借他的大哥大用一下,老七顺手将手机递过去又继续他的话题。小胡给北京的同学打完电话后见老七谈兴不减,就接着给哈尔滨的同学打,之后见老七依然兴奋就再给乌鲁木齐的同学打,能联系上的都通了话,小胡见老七还没有截住,最后就挂通了报时台,一遍一遍地让它说:“现在时刻,晚上10点××分××秒”。几十分钟过去了,老七没在意,坐在一旁的小姐可是瞧着小胡手中的大哥大急得直翻白眼,终于忍不住拿指头捅了捅老七:“王总,时间不早了。”老七这才意犹未尽地开始退出状态,最后起身要走才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问庄建敏道:“哦,对了,这次出差来该多住几天罢,我还没尽地主之谊呢。”未等庄建敏回话,小胡抢先说:“庄处长是来你们云安县当县长,表现机会以后有的是。”老七闻言便作恨铁不成钢状,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条道上扎到底。人一有钱不就什么都有了,像我,这刚一千出点名堂,什么政协委员、青联委员之类的帽子想甩都甩不掉,我说老同学,你也该开开窍了……”
老七走后,庄建敏便阴着脸再没说一句话。小胡睡过一觉醒来,发现庄建敏还躺在床头,红红的烟头一闪一闪的燃得正狠。
从省城到地区坐汽车半天多时间,沿途村镇相连,城乡莫辨,尤其是公路两旁的农家洋楼俨然富户别墅,十分的气派辉煌。众人心里纳闷,这等富庶江南竟还有农民人均年收入不到500元的国家级贫困县?同行的当地同志就笑了笑,说:“春风不渡玉门关呀,一会车子进山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我们地区是省里的西藏,云安就是地区的西藏。”不久,车子果然开始爬山,道路两旁时而悬崖绝壁,时而山水相依,走了半日仿佛仍在原地打转。沿途再难得发现几处村舍,偶见散落山凹的民房,也大都是条石垒墙或土木搭构。路上见到打柴挑水的老老少少都是一幅萎萎琐琐,憨厚有余、机敏不足的模样。真是隔山如隔一重天,庄建敏是学经济的,平时也没少用地域经济学的观点作些泛泛的论证,但他从来没有料到现实对理论的反证却又是如此的生动和无情。想到这些,庄建敏的心情有些沉重,但旋即又发生一种莫名的兴奋,自己将要面对的不仅是贫穷,而更多的是封闭,望着车窗外山脚下细小的村舍和农人,他突然联想到西方童话中的小人国,而他本人却作了顶天立地的格利佛。这样想来,昨晚给他的不快也开始消散,庄建敏甚至觉得由可怜到可恨的王老七有些可笑了。
午饭赶到地区吃,果然上的是人头马X.O。饭后到地委组织部递介绍信,也算是庄建敏报到来了,县处级是要归地委管的。地委大院有些简陋,远不如发达地区县委大院气派,环境倒很安静幽雅,楼道里人来人往都严肃着面孔。地委组织部一名副部长接待了来客,庞副司长一行端坐在接待室里,寒喧半天没入正题,副部长就清清嗓子说我们开始罢。庞副司长觉得有些奇怪,想,就你一个副处级部长来接待我们,于是脸色就稍为阴沉了些。副部长却似乎没注意,很郑重很严肃地收阅了介绍信、人员登记表等材料,听过庞副司长的随员介绍了部里派员扶贫的情况,然后就很客气很感动极熟练地发言,说表示欢迎表示感谢这边条件艰苦委屈大家了。介绍过地区及云安简况,副部长稍微停了一会,最后说:省里有关厅局每年都下派大批干部来帮助我们工作,他们大都表现很好,但也有个别情况,比如上半年我们就安排一位同志提前回去了。小胡就有些纳闷,悄悄地问旁边地委青干科的小伙子,对方没答话,用笔在纸上写了“生活作风”四个字。小胡乐了,悄声说:“这倒好,一举两得。”副部长的话很快讲完,庄建敏代表三人组表了态,说这一年里要好好干请领导和组织上放心。庞副司长级别最高最后总结自然归他。他一改平时随和的面容,十分严肃地说:“现在全国各地经济发展形势都比较好,没想到你们省里还有这种欠发达的地区,就是与几十里之遥的相邻地市比,你们的担子也不轻呐。当然,客观因素不容忽视,但我看,主观上的努力更得要,也就是说迎头赶上,主要还得靠你们自立更生呐。我们这次派三位同志来,一方面是帮助地方作些工作,体现中央对你们脱贫的重视;另一方面主要是锻炼干部……”听到这里,在一边正襟危坐的老曹感觉到有些不自在,赶紧低下头来喝了口水。庄建敏脸上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满目虔诚地继续听庞副司长谈他的“一二三。”
从地委大院出来,小胡道:“庄处(机关里年轻人对有级不带长的人,直呼“某处”、“某局”,不委屈对方,又不让人占便宜,有调侃的意味)该改叫庄县了吧,”大伙笑着附和“是呀是呀,”庞副司长也笑了:“县太爷,父母官呢”。庄建敏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一笑。车又往云安赶。路程不到六十公里,却需走三个多小时,这一路更是崎岖险恶,客人们都有些提心吊胆。上路不到半个小时,老曹已头晕目眩,司机赶紧停下车来,老曹就一阵翻江倒海把中午的饭食吐个精光,小胡递过午餐桌上顺来的餐巾纸,望着正在前头爬坡的庞副司长和庄建敏他们坐的奥迪车骂了句:“都他好妈人事司干的好事,缺不缺德呀。”几个人正站在路旁小憩的当儿,后面远远地有车队威风凛凛地驶来,打头的是顶着警灯的奥迪车,后面跟着的五六辆豪华轿车,有奔驰、公爵王、宝马等,最次的也是个皇冠。见前面有车有人,那奥迪点上警灯,拉响了警笛,在小胡他们的桑塔纳旁呼啸而过,将这几位都撇在一片黄土里。
“真他妈牛,”小胡说,“小心翻进沟里去。”
“省里来参加县庆的。”司机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