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狗爸坐在墙角,二女儿纳鞋底子的影子遮住她爸了,灯光只在爸弯着的膝盖上,留了点光影子。像日头偏西去的一点儿余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他老伴儿坐在他一侧,他被老伴推了一下,他努力地抬起头,“啊?”了一声。他现在不说话了,也不听人家说话了,屋里好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他一口一口地喘气,这是冬天,一到冬天,他坐在炕上都喘气,他的喘气,不是小喘,他的嗓子,像抽动的风箱。他已不能出去走动了,最多看哪天天气暖和,在院子的朝阳处坐坐。他不说话,也不听屋里人说什么,他的老伴推了他一下,他的老伴对着他努力抬起头来的耳朵,说:你儿子,你儿子让你享福呢,买小汽车让你坐呢。张二狗爸,红肿的眼睛,笑了:“买什么?买小汽车?”他抬头看一眼他的小儿子,“哎呀,还买什么车?你把你妈孝顺好,我就闭眼睛了。”说着,头又低下去,低到胸前,撑在手掌心。
张大狗欢欢喜喜娶回媳妇,第二年,他们的爸老了。这个家,张二狗不在,张大狗教书,家里就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嫂子是劳力。年年短款,领不到粮食。张大狗的媳妇就气愤了,她说,如果是她和张大狗两口子过,怎么就短款了呢?张二狗每年赚的钱呢?他赚的钱倒见不着,回来吃饭,就见得着了!过了一年,张大狗两口子分出去过了。
张二狗做了几年采购,煤矿搞承包。张二狗熟门熟路,要承包煤矿。张二狗说给妈。张二狗给妈说,也只是让妈听听,张二狗二十四五的人了,他的事不要妈管。就说张二狗的长头发,他妈说了他多少遍,说二狗呀,你剪了你的长毛呵,那一头的头发,把好好一张脸,丑了。张二狗答应着,就是不去剪。这不,他的长头发,还好好在头上披着,都要绑小头辫了。
还有,张二狗的媳妇,他妈托人给他看下一个,现在,女方都催着要结婚了,张二狗妈在张二狗的耳边念,说这可是个好姑娘,订亲又订了这五六年,可不能做毁亲的没良心的事呵。张二狗告饶似地说:“妈,我知道了,你老念,我耳朵都给磨趼子了,你就放心,等我办完了这件事,我一准按你老的意思办。”
张二狗说的事,就是承包煤矿的事。张二狗妈说她这个二儿子,真是要了她的命。她白天晚上睡不着,她说煤矿咋承包?张二狗说:“咋承包?说给你你也不懂,那煤矿一承包,就是自个儿干了,想咋经营咋经营。”这可吓坏张二狗妈了,吓得她一天无数次往茅厕跑。一天,她到圪麻石这圪瘩。那年,分家,为了分个干净,她的大狗媳妇,不跟她在那圪瘩住,她说那村不村,店不店的,那叫什么?叫一家村呵?后来,借了这圪瘩的别人的房子住。这一天,这个当妈的,找到张大狗,她说:“大狗呵,你可要替妈说说你兄弟,你兄弟要把国家的煤矿变成自个儿家的,你说那哪成?”
当妈的看看她这个大儿子,张大狗胡子拉喳,张大狗长黑胡子了,他都三个孩子的人了。他在炕上坐着,一炕的玉米棒子,棒子下面是一大堆金黄的玉米粒。张大狗坐着,一脚伸开,裤腿上满是玉米缨子,一个岁半的孩子,在张大狗身边爬,在玉米堆上爬,他认得是奶奶来了,他照奶奶爬过来。他的奶奶抱起他,在他的小脸上亲一口,亲一口。这个大媳妇,往瓦盆里收面,她一头的面粉,身上也有面粉,她可是个利索媳妇,三下两下收好一瓦盆,一合身端到后面的屋子里了。很快又回来,两手在围巾上擦擦。其实,手上也不过沾了点面。她腰里的围裙也是洗得发白,上面一朵一朵的的小蓝花。张大狗手里剥着玉米,似乎动脑筋想了好半天,正要说话,他媳妇开口说话了。他媳妇说:“妈,你这就多操心了,张二狗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人家这几年,跑采购,村里人都说了,张二狗发了财了。人家不知道,你能不知道?现在,人家要承包,就让人家承包。你大狗老实,天天就知道教书,哪里有你二狗会算计?我看呵,还是等你大狗盖房子的时候,求着二狗帮忙,那才没错呢。”
张大狗说:“咱妈问话呢,你说的都是些啥?”
张二狗妈听了,她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她逗她的小孙子。大狗大儿子都念高中了,闺女也大了。大狗媳妇,多年了,又有了这个小的,她抱着小孩子,她说:“跟奶奶到奶奶家吧,你两个姑姑都想你。”
“不去。哪个姑姑想了?我那门,朝南开着呢,真要是想呵,早来八百回了。”
张大狗听媳妇这样说,伸开弯着的腿,拍打了两下他裤腿上的干枯的玉米缨子,下了炕,一手扶了他妈:“妈,走,我送送你。”
母子俩从门里出来,当妈的宁是要忍住眼泪,不想让儿子看见,可还是止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她急忙转后,像是要看背后谁来了。大狗心里不是滋味,大狗长这么大,不敢说远了,在这圪麻石村,是没人在大狗跟前说一句硬话的。若是让大狗妈听见她大狗受了谁的委屈,她是要泼她的命的。她说她大狗,一村人谁不知道他大狗不会胡来?大狗不论是学校,还是成年在外,他就是受些委屈,从不想让妈知道。他最怕他妈跟人家闹。她妈说让我大狗受委屈可不行。可她妈不跟她媳妇闹,妈说,自个儿的媳妇,这是自个的媳妇!在这圪麻石,我受过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