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狗的院子里哄哄嚷嚷,嚷嚷声,从张二狗家的那高圪瘩上传过来,传到圪麻石这个高圪瘩。张二狗的院子里,早不是他小时候的土窑,是新灿灿的砖窑。今天热闹张二狗妈,众人称呼“老太太”的,前20年,可不是什么老太太,人称她“母老虎”。现在,他们家门前有好大一块场院,在张二狗发财以前,他们家门前哪有什么场子,是一个沟,深沟。沟里有桃儿、杏儿、枣儿。圪麻石孩子们哪个不想来这个沟玩?说是玩,其实是算计这里的桃子、杏子、枣子。张二狗妈那时候最多50岁,那时候,张二狗爸还在,弓着腰,肩膀上搭着长烟杆,从坡上下去上来的。他肩背上的长烟杆,烟杆在前,黑烟袋在后,烟袋在他弓起来,合下去的肩上滚过来,滚过去。他双手背后,上了他家的坡。那时候,张二狗才多大,十五、六岁,怕还在钻煤窑子。他爸就生了他和两个妹妹。他有一个哥,是他妈收养的,在收养他这个哥哥之前,他妈生的孩子不少,没有一个能留下来,于是抱养了他的哥。他爸很早就不能做事,他爸一做事,气喘得慌,他们兄弟两个长大,全是张二狗他妈拚命干活。张二狗妈个子高大,人又精神,她一个人做两个女人的活,不叫累。他们家的活让张二狗妈全包了。她给人纺棉织布。张二狗哥就是凭妈给别人纺棉念书。张二狗没念多少书,张二狗妈说,看二狗就不是念书的料,哪里像我大狗狗,我大狗狗在学校里,回回考第一。张二狗常常听他妈这样说,一生气,不念了。他望望妈夜里纺棉的高大的身影,偷偷钻在被窝里头哭。他听见他妈好像也在哭。纺棉声嗡嗡、嗡嗡嗡,像一只匆匆奔忙的蜜蜂。
张二狗不念书了。
一年,张大狗,张二狗的哥,念着念着,回来了,他说学校里放假。这让张二狗妈心里很不好受。但张大狗没有多在家里待,他教书了,先是在一所小学,后来到一所中学,后来就成了公家人,娶了媳妇,现在都是中学校长了。现在是说张二狗,张二狗与张大狗不是一条道上的,别说教书,认字张二狗都很吃力,就是他们圪麻石村那三二年级识的几个字,早忘光了,被钻煤窑子的臭汗冲得没影子了。张二狗的两个妹妹,都出嫁了,现在,孩子都像张二狗钻煤窑子当年了。他们都在他们的舅舅张二狗的生意里头混。他们惹是生非,惹急了张二狗,张二狗就骂:你小王八日,当年舅像你这么大,看受的那份罪……外甥们不喜欢听这些,他们凑到一块,他们说舅舅的经又念开了。
当年飞跑的小孩子,都是大小伙子了,有的还娶了媳妇。当年的桃子杏子,每年,张二狗妈都卖了,卖给村南村北挑担儿的。张二狗妈把卖的钱交了张大狗的学费了吧?给张大狗娶了媳妇了吧?张大狗有了媳妇。张二狗钻煤窑子的钱,都给他妈了,也是给张大狗娶媳妇用了,张二狗妈说:张大狗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又念过书,合该娶好一点的媳妇。张二狗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吃着饭,屋地中央放着一张黑漆漆的小桌。张二狗听着妈说,不吱声,屋里很静,只听见筷子与碗的磕打声,张二狗呼呼噜噜的吃饭声。灯忽忽悠悠,东边摆摆,西边摆摆,张二狗吃着饭,不看这些,他吃了饭,他说:“妈,我不钻煤矿了,矿上让我跑采购。”
张二狗妈停住手里的活,看了儿子好半天,她看着儿子的脸说:“你不钻煤窑了?矿上让你跑采购?”
“嗯。”
“采购啥活啊?比钻煤窑的活重不重?”
张二狗听着他妈着急的问话,看着他妈着急的样子,笑了,他说:“妈,跑采购,就是买东西,矿上要什么就从外面买什么回来,就像你,对了,你就是咱们家的采购员,家里缺辣椒面了,缺盐巴了,你就上街,从街里买回来。”
“这就完了?”
“是啊。”
“就那么简单?”
“也不简单,妈,你就别问了,以后啊,我就不用你操心了。”
“你嫌妈了?……都是妈的儿子,等你哥娶了媳妇,我一样给你操心。”
“妈,你想哪儿了,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
张二狗看妈眼里淌出泪来了,心里一酸,他说:“妈,我会让你和爸过上好日子,将来还会有小汽车让你们坐呢……”
张二狗妈听儿子这一说,流着眼泪,笑了:“净说疯话,小汽车是咱们坐的?老头子,听听,你儿子说,要给你小汽车让你坐呢。”
“啊?”
张二狗与妈说着话,说到这里,屋里都快活一些了。两个妹妹一个就在灯下,缝衣服,一个离灯远点,靠着墙,纳鞋底子,纳鞋底子的哧啦声,在屋里的上空环绕,听,又是一声“哧啦——”两个妹妹听张二狗这样说,缝衣服的大妹,把嘴抿了,笑;那个靠墙纳鞋底的二妹,头一歪,老半天看她的二哥,她说:“买了车,可是我先坐啊,我给你纳了多少双鞋底子啊。”张二狗说:“别急,到那时再看,那会儿,二哥穿的是商店里各样好看的鞋,那你怎么说?你还是把你纳的鞋,给你想给的人吧。”
“妈,看二哥没良心,还没有到那份上的,就说这话,真要是到那份上,妈,还不把你也忘了吗?”
“你二哥没正经,跟你闹着玩呢。”
“哼,闹着玩,还没娶媳妇呢,等娶了媳妇,看你还这样替二哥说话!”说着,嘴噘起来,歪了她二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