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上五天,王大根都会端上一钵子狗食送到后面山上去。他还记着火蛋。有时,他还会在里面埋上几根肉骨头,风一吹香喷喷的。他挽着菜篮子一步一扭地走在山坡上。到了一丛灌木旁边,他放下狗食钵子,面上盖些草或树叶,再到不远处撒上一泡尿。第二天,王大根过来取钵子,里面干干净净,就像是被擦洗过。他知道一定是火蛋来吃过了。这样的喂养持续了几个月。五天的间隔期也被王大根延长到十天,或十三天。火蛋总在来,这像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约定。
直到进入腊月,白龙村呼呼啦啦地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王大根往山上送狗食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摔上这一跤,他谁也没说。恰恰是那一天,火蛋再没来。狗食在第二天仍然原封未动。王大根又送过几次,也还是这样。就像是火蛋消失了,或是在绝食。王大根自那以后,时常会念叨,火蛋火蛋,它在雪地里吃什么呢?是不是它看见我摔倒了,怕我又摔?从此,火蛋和王大根最后一丝联系也扯断了,它因此完全进入丛林。
那次在雪地里摔跤,并非偶然。王大根的体力已大不如从前。他腿脚发软,打飘,仿佛不是走在地上,而是在水上行走。王大根知道自己生病了。白龙村的人都在生病,没病的人已经不多了。正如他找孙得福所预料的那样,大家也在脱发。男人女人一个样,脑袋上东秃一块西秃一块,就像是全村人都遇见了“鬼剃头”。这还不是最要命的。难受的地方是人的关节处,骨节肿胀肥大。脖子也都在奇怪地长粗,粗壮得就像是颈处不再有脖子。脑袋直通通地竖在身上。有的人,在下巴底下本应该是脖子的位置,还会挂着一只囊肿。
除了王大根,没人再来找村长。没人骂他,没人跟他吵架,也没人找他讲道理。村里人都沉默着,惯性沉默,好像他们习惯如此。这种沉默有着一惯性。他们不知道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那些猛不丁长出来的东西,让他们惊讶,痛苦。可是,过上一段时间,这些东西就将被他们所接受,他们只有接受。孙得福了解他们。他看着化工厂,那些房子,那些建筑曾带给他希望。他原本以为工厂可以把一个村子变得像城镇,城镇不都是由工厂组成的吗?没想到会是这样。孙得福自己也长了粗脖子,他和其他村民一样,说话有气无力,并总在喘气。他再一次到了镇上,黄有亮这时已担任镇委书记。
你病了吗孙得福?黄书记亲切地问道,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这不是病,孙得福捂着腮帮子,都是化工厂给害的。说着,他还往后扭了扭头,好像一扭过头去就能看见它。他那样子委屈极了。
你也这么说?黄书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没想到你就这种觉悟!很显然,它就是一种疾病,一种地方病,一种突然在你们村子集中暴发的疾病。至于这种疾病和化工厂有没有直接关系,目前尚无确凿的科学证据。有病就要治嘛,你是村长带头去治。不要听信谣言,更不要传播。现在你那小小的村子里正谣言满天飞呢,是不是?
哪是谣言?孙得福坚定地说,确实害人啊,化工厂就得搬走。
搬走?你说得简单,那可是我们招商引资的典型。你以为招一个企业过来容易吗?穷乡僻壤,谁愿意来?
这种企业,不来也罢。真要弄出人命来了,看怎么收场?
嘿嘿,黄书记说,还越说越邪乎了,弄出人命来?哪个地方不死人?死人了就要赖化工厂?别再乱说一气了,你还是回去吧。
回去可以,我也不乱说,但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乱子,我不管。
撂挑子啊?真出乱子了,我撤你职。
村里,高三金长得贼眉鼠眼,个头小,是白龙村有名的盗贼。曾因盗卖耕牛在牢房里坐了一年零九个月。出狱后,偷技更为高超。既能掏腰包,又能翻墙入室。他在镇上偷,在县城偷,若不是已娶妻生子,他一定会偷到大城市去。但是自从村里建了化工厂,高三金就再没出过门。他跟妻子吹嘘说,你随便去城里看看,哪家大工厂周围没养肥大批大批的贼?钢厂旁边的叫“钢耗子”,油厂边上叫“油耗子”。耗子多着呢,大工厂牙缝里稍稍漏下一点,就够耗子们啃的啦。高三金单打独干,从没停止过偷盗化工厂。厂里以前的围墙对他形同虚设,他一翻就过去了。加固增高后对他也不起作用。他每次都只偷很少的量,从不多偷。日子长着呢,他把化工厂当成了自家的自留地,随需随取。这种日子对高三金来说很让他满足。够了,游手好闲,有东西可偷,而且从不会失手,还要怎样呢?化工厂家大业大,或许他们根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三金过得油光水滑,滋润惬意。
厂里的围墙做得坚固,里边砌着红砖,表层还被抹上了一层水泥。在一僻静处,高三金从墙上方方正正地凿下了一块。那是完整的一整块,卸下它,围墙上会显露出一个方洞。再装上去,围墙重又变得严丝合缝。那方形的接缝,看着隐约就像墙壁的裂纹。它是高三金给自己悄悄安装的侧门,四周长着些灌木丛。他轻松着呢,进进出出都是穿门而过,毫不费力。就像是那墙壁里暗设着机关。他摸索着墙壁,摸着摸着就会从上面掉下一块来,洞口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