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得福在镇政府院子里闲逛,他看到里面停着一辆新广本轿车。后来黄镇长一直就坐着那辆新车。大约半小时后,孙得福被重新叫去。黄镇长说,已经说定了,岳总答应给农户以补偿。具体数额你回去和他们厂办公室主任协商。这事交代完了,黄镇长又特地叮嘱说,人家化工厂能来我们这儿发展很不容易。你们不可以鸡肠小肚,要有大局观,尽可能地给人家提供方便,而不是找麻烦。人家发展了,你们也才能发展,明白吗?
走在回村的路上,孙得福还在想镇长的话,道理他不能说不明白。快到家,他站在高处向村里望去。只见化工厂附近的农田里,大片大片的庄稼像遭了火灾一般,是谁放火烧了它们吗,或是谁的身上被烙铁烙下了一块一块疤痕,看着既扎眼又心痛。好在他们答应了要给补偿,化工厂有钱。
代表化工厂经常和村长打交道的,正是他们的办公室主任。不同的办公室主任,在孙得福心里被当成了一个人。因为他们经常被轮换,长的三四年,短的才只一两年。所以孙得福从不在意他姓什么,也不大管他叫什么,都一概称主任。在长达八年多的交往中,无论是最初的和睦相处,还是后来的反目成仇,他们的主任曾有过多种不同的形象。比如戴眼镜的,或不戴眼镜的。衣着光鲜得像是匪徒,壮汉,或瘦弱书生。脖子上戴着粗大的金链子,或是胸前挂着银制的十字架。腆着肥硕的肚皮,或是总伛偻着腰。孙得福把所有这一切全都忽略掉了,才不管这些呢,就把他们当作同一个人。他就是主任。
主任拿来一沓表格交给孙得福,说你负责把农户的损失填上,我们将支付赔偿金。但是,主任警告说,不要作弊。你们的那些伎俩,我们清楚着呢。主任和气地奸笑着,好像随时都能抓住村长的把柄。
孙得福不知道他们清楚些什么?这种事也可以作弊?孙得福以前没做过。领取赔偿金,在白龙村这还是第一次。
钱很快就下来了,比村里人想要的还要更多一些。主任亲自带着人,在孙得福的引领下,送到每一户家中去。这时的主任笑容甜蜜,他给随便碰上的每一个人敬上香烟。主任许诺,无论谁因为化工厂而受到损失,厂里都会给予补偿,一视同仁。
村民们都有些雀跃,能拿到现金让他们喜出望外。一些人抱怨自己减产的数目太少了,看来庄稼被糟蹋不是坏事情。
这应该是白龙村最好的一个时期,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在当时就被预见。化工厂在村里修建了水泥村道,还在村道的某一转弯处修了花坛。人们梦想着,用钢筋水泥建起一座类似城市那样的花园村庄。先前的村庄是被厌恶,被漠视的,让人觉得肮脏丑陋。而那些没有因为减产而拿到赔偿金的人,还会嫉妒刚拿到现金的邻居。
但嫉妒显然是多余的,白龙村没有谁需要嫉妒。化工厂每年的赔偿金在以几何级数增长。这意味着减产的农田在急剧扩张。白龙村无人能够幸免。有朝一日,村里所有那些可以耕种的土地,将全被荒废。而村民们用不着担心,化工厂有能力,也有资金对所有毁损的土地提供足额赔偿。
和庄稼的枯萎相比,一些野生的草本植物要缓慢一些,但枯萎是一样的。化工厂像是一个圆圈的中心,枯萎由此向四周扩散。野草,蕨菜,那些绿色的叶片忽然间变黄,发白,呈现出可怜的病容,在风中摇曳。水边的地衣、苔藓也变得斑斑点点,像是在流行某种癣疮。村里的一棵桂花树死掉了。
然后是动物。白龙村的狗,猪,牛,甚至也包括鸡,就像约好了似的,身上的毛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它们突然间丑陋不堪,一个个都成了秃子。脚步也变得迟缓,看它们走动的样子就像是在沉思默想。唯有王大根家那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狗没有掉毛,那是一只威猛凶悍的狗。但是据王大根讲,火蛋并不老在家里,它经常往山上跑,一跑就好几天没有踪影。就算是回来了,火蛋也总显得焦躁不安。它的模样就像是总有危险在逼近,或是它老处在发情期。所以火蛋在家里从不安静,它愤怒地转着圈子,低吠,用爪子和嘴猛刨地面。刨着刨着一转身就跑掉了。它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会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看着王大根。王大根说,火蛋离不开我们,它眼里有愧疚和酸楚。直到某一天,火蛋不再回来,它跑到丛林中,成了白龙山上的一只野狗。
王大根穿过整个村子来到村长家里,他要找孙得福。一路上,他看到的猪狗,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物。迎面吹来的风,弄得他脸上糊满了泪水。
你得出面了,王大根说,你是村长,你不出面谁出面?这样子不行,这样子白龙村早晚要被毁掉。
你说化工厂吗?我们动不了它。
动不了也得动,得让他们迁出我们村子。王大根当过兵,见过世面,算是村子里有头脑的人。这些都不是好事,说不定就会殃及到人呢。
让他们迁走?哼!化工厂在挣大钱呢,你明白吗?他们是镇里和县里的宝贝,你知道他们纳多少税?说出来吓死你。猪呀狗呀掉些毛算什么?庄稼毁了,他们可以理赔。猪狗动物他们同样也可以赔。只要是要求合理,他们就赔钱。这些个事根本不算事,化工厂随便拔下一根毛就可以买下白龙村。
这么说,你不管了?
怎么管?
你不管我管。王大根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像是要和谁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