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10年第04期
栏目:本土作家
初冬的戏台就搭在收割过的稻田里,高而简单。站在戏台的底下,仰头从台板的空隙处可清楚地看见演员们的衣着手势及低头做沉思状的脸。当台上的人们急步行走翻跟斗或打斗时,便有灰尘泥块从上面落下,底下的孩子们便嗡的一声尖叫着跑开。没有电,台前的横杆上左右挂着两盏大的汽灯。它们咝咝地响着,亮着惨白刺眼的光芒。大量的飞蛾们扇动着它们寒冷的翅膀,在光芒里激动地舞蹈。
稻田山冈及村落的树木上到处都是看戏的人,他们来自附近的村落或更远的地方。在上世纪的五六十年代,看戏对于农村是件盛事。戏好看不好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戏这个活动的本身,它给寂寞农村带来无限的幸福。
初冬的夜晚是寒冷的。林河挤在台前拥挤的人群里,由于个子矮小,大多数时候他并没有看戏,只是仰首观望高高天空那些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星星。林河发现不论盯着天空的哪块地方,只要长久地全神贯注地等待,总能在更高更远的位置找到更加细小而微弱的星。遗弃的星,无家的星。林河想着长年漂泊在外做小木的父亲,想着夜晚喜欢把男人带回家睡觉的母亲。在那些母亲同人欢乐的夜晚,林河悄悄地开门出去。遇上天气暖和又有月光的夜晚,他就去田野上走动,累了就坐在山冈上歇息,远远地望着低矮不语的村庄。偶尔有狗吠声传来,林河的内心充满无限的忧伤。如果天气寒冷下雨或落雪,他就躲藏在自家堆放什物的偏房里。悄没声息地将自己埋在陈年的稻草里。有鼠或其他的一些动物在身体上爬行,他一动不动。下课的时候他总独自伏在课桌上对着课本发呆,外面孩子追逐及嬉闹声不断引诱着他,但他就是不敢加入他们的行列。他害怕他们躲避他,用一种怪样的神色打量他。
父亲很少回家,母亲也很乐意父亲这样。有时父亲万一有事回家。比如天寒回家添衣,比如青黄不接的日子买点肉或糖果之类回来探望儿子,母亲就很不高兴,一脸的阴沉,动不动就对父亲发脾气。而父亲则一言不发,低着头不停地用粗糙的手背擦抹额壁,似乎上面总有擦不完的汗水。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就走了。林河怀想着父亲回家的日子。在那些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母亲是不可能带人回家睡觉的,他也就不必担心夜晚又要出去。林河早早地上床,睡梦里紧紧搂抱着父亲。
林河唯一的快乐是放学后去野畈打猪菜。林河远远避开村庄及人群,在田野山冈上跑动,呼喊着追逐那些惊飞而逃的鸟儿。有时也学着唱伙伴们唱的歌,他觉得自己唱得很难听,声音就像冬夜幼鼠的鸣叫,于是他便停止歌唱,仰面向天观看那些飘移的云朵。父亲现在在哪里呐,林河望着那些飘移的云朵自言自语地说,父亲现在在哪里呐。
林河无法忘记初春发生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是与雷老师有关的。雷老师是林河的语文老师,五十上下的年纪,是个矮小而肥胖的人,有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那张脸曾给林河以安全和温暖。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林河闹肚子痛,上课之前他上了厕所,可刚上课不久他又想去,但又不敢举手向老师提出要求。尽管上课的是雷老师。林河只有忍受。用全部的力量去忍受。可少年的忍受能力是有限的,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汗水尿水和稀屎一下子全都出来了。外面正是四月,满山遍野盛开着油菜花儿,那黄花的药味连同林河的屎尿味掺和一起刺激学生们唧唧喳喳东张西望。林河低着头僵呆在座位上。他一动不动,他是多么害怕有人发现。林河旁边坐的是一位名叫蝇子的女孩。她呼地站起身,尖叫一声,林河拉屎啦。蝇子的尖叫声,差点没把林河吓死。林河的身体止不住地摇晃,冷汗直冒。教室里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同学们都站起离开座位。林河旁边的同学向外拥挤,而外面的又向里拥挤。有的将桌凳搬开,以便占据一个好的位置,有的干脆站在桌凳上。以便更好地观看。不一会儿林河周围就挤满了围观的同学。他们一只手不停地于脸前扇动,另一只手指指点点。林河将头埋藏在胸口,内心感到无比羞愧。他想走,走到野塘里去,走到山冈上去,走到蓝天白云上去。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可他不敢走害怕走。那么多的同学包围他,那么多的污语包围他。林河又怎么能走得出去呐。雷老师站在讲台上,他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脸上像往常一样是笑吟吟的。他几次举起戒尺想要制止同学的围观,可中途又将它放下了。等到雷老师吆喊着挤过人群来到林河身边,林河快要坚持不住了。雷老师来了,雷老师将手放在林河的头上,雷老师说,林河,你走吧,你回家去。林河缓慢地抬起头,他仰望着雷老师,他不敢相信这突兀而来的幸福。雷老师笑着对他说,回去吧,回家去。林河的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一种叫做温暖的东西便在他的全身涌动。
四月的夜晚是黑暗的,林河静静地躺在床上,透过窗户观望外面漫无边际的黑暗,有浓郁的黄花的药味从黑暗里来,有蛙们此起彼伏的鼓噪声从黑暗里来,林河的内心充满无限的忧伤。下午林河从教室里出来后,并没有回家,他跑向野塘。他坐在野塘边哭了,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