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图述说别人的生活是一件十分吃力不讨好的事,这常常令我们非常沮丧。实际上,有时即使是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要说起来也是惊心动魄的,何况是那么漫长的一生,更何况是变幻莫测的内心。如果这一生是放在中国那些急剧变化的年代,就更是朝云暮雨,变幻无常了。
我常常想说的是钟子一家——不说也罢!我之所以想起张爱玲老先生这句话,是因为他们对于我,像一片逆光下的灰色地带,更像一幅油画,远远地看起来,色彩斑斓,而到近处去看,又无非是些色块的堆积罢了,更有些地方,几近于无。当然那不是留白,而是生活的痕迹在那里轻巧地划过去了,不管它的苍白之下裹挟着什么。他们的一生,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平淡无奇,历尽坎坷,随着时代而起伏不定。
据钟子说,他五六岁那年,遇到了这一生的第一个坎儿。那时候,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母亲带他到父亲那里去过一次。而在此之前,家里来了一个表叔,像他爸一样,在外面当干部,穿呢子大衣,威风凛凛的。钟子和表叔纠缠了一天,傍晚人家要走,他一直跟到村口,突然拽着人家的衣服大哭。钟子说,我爸在哪里怎么不回来啊?你帮我找找我爸吧!
钟子妈晚上默默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天不亮就喊醒了钟子。
一路上妈都没说话,只是穿过一条大河的时候说,这是淮河,过了这个河就是南方了。爸在淮河南岸的一个水库工作。那时候,钟子对“南方”还没有什么具体印象,只见那儿风光秀丽,各种各样的美丽的树上飞着各种各样漂亮的鸟儿。那样的树他没见过,那样的鸟儿他也没见过。但在“南方”,除了树和鸟儿,就是横无际涯的水面,一个人影都看不见,寂寞到让人恨不得投水。钟子长大以后才知道,实际上他家离淮河只有五十多公里,但是差异却是如此之大。后来跑过全国各地的他,始终没闹明白,一条河的两岸,怎么竟是两个世界,不仅是自然的,还是社会的。除了淮河,黄河、长江的两岸,也是如此。
爸几乎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在他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也许具有最丰富的表情。每当看着爸这个样子,钟子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忧伤。爸认不认得他他不知道,但他不认得爸。他见过爸,那是在他十分幼小的时候。爸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团暗影,这个暗影在他的梦里始终遥不可及,但又格外触目惊心。在母亲怀上弟弟之后,爸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件事情在村子里有影影绰绰的说法,通过孩子们的口震动着钟子,让钟子对这团暗影疑窦丛生。但这件事在家里是讳莫如深的,大家都小心地回避着。爸在外面当干部,让村人嫉妒;而当干部的爸总不回来,却让村里不少人的情绪掺杂了快意。在家人和别人的言语里,钟子努力地拼贴着爸。他高高在上,无所不能,若隐若现,成了一个半人半怪的人物。
站在他们身旁的爸无比高大,威严,具体,空虚。他除了不跟他们说话,晚上也不跟他们住在一起。有时候,钟子已经睡了,妈在为爸洗衣服。爸坐在旁边抽着烟,深重地叹着气。有时,也许是他们觉得钟子已经睡着了,小声地争吵了起来。钟子听到他们说到一个叫梅兰的女人。妈说,梅兰颧骨高,这样的女人妨夫,“女人颧骨高,身上揣把刀”。妈说的时候,爸很少插话,偶然说出来几个字,也像子弹一样地射出来,主要意思就是,没有什么梅兰,我要离婚。妈说,离不离得了婚,这可由不得哪一个人说了算哪!
爸更深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出来的时候,让钟子感到了空气中的震颤。然后他们的车轱辘话不停地转起来,但像子弹打在棉花上,不温不火。俩人的声音渐渐浓得像一锅粥,粥上冒出的热气。
梅兰。离婚。对偷听来的这些个字眼儿,钟子那时还不太理解。那是大人世界里的事情,离他还相当遥远。因为在他已知的整个世界里,没有梅兰,也没有离婚。他看不明白爸为什么那么固执,更不明白妈为什么那么坚定。只是他们说这些话时的口气,让他的脊梁一阵阵地发凉。
但是,梅兰,离婚,对爸妈是那么重要吗?
到了八九岁上,钟子已经长得很好看,圆头圆脸,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醋浸过的油栗子。人家都说,他的模样像他爸,神气像他姥姥,身上没有一点妈的影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妈似乎懦弱,也似乎絮叨。但钟子觉得妈的絮叨跟别人不一样,一个是因为她的絮叨好像带有开关似的,如果不碰触她,她一天到晚没一句话,但只要说起来,开关就很难关闭;再一个就是,别人的絮叨是为了说服对方,而她的絮叨,只是为了坚定她自己。
钟子早慧,他不说话,眼睛已经把他想说的都表达了。那一年过年爸回来了,住在叔叔家,差人到姥姥家把钟子和弟弟喊过去说话。弟弟才四岁,还没有见过爸,天真得无耻,给什么就要什么,给什么就吃什么,让钟子极其愤怒。钟子觉得和妈一起见过的爸,已经苍老了许多。钟子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在钟子的眼角,爸像那个表叔那样,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屋子的中间,依旧板着的脸没有表情。小小的屋子里尽管坐满了人,却是一屋子的沉默,沉默得让钟子的耳膜轰轰隆隆像跑火车。后来爸的声音从头顶飘了过来,把屋子里的沉默割得七零八落:学还上得好吧?好吧好吧好吧——钟子的耳廓里回声重叠,但钟子不理他,只是拿眼睛瞪着他,本来想把眼睛里装满愤怒,但看起来却是无助的孤单。叔叔把钟子拉过来,说,你爸问你话呢!钟子说,他是狗的爸,不是我爸!叔叔看了哥哥一眼,嗔怪道,怎么这样跟你爸说话?钟子说,是我爸怎么不回我家?谁家的爸不在自己家里?叔叔说,小孩子家不懂,他不回去是有原因的。钟子说,是有原因,有梅兰,有离婚!钟子说完之后,像撒了一泡憋了一堂课的尿,心中十分痛快,拉了弟弟的手回家去。出了门,他听到一把茶壶清脆地撵了出来,在院子里暴跳如雷。他头也没回,他知道这是爸在发脾气。这是他爸发的唯一一次脾气,也是让钟子始终觉得最不像话的一次脾气。他宁愿爸三下五除二地把他痛打一顿,也不希望他发这种没有一点威风的脾气。出了巷口,他把弟弟口袋里的糖剜出来扔了很远,站在那里气得脸色发紫。停了一会儿,又把扔掉的糖捡回来,嘎吱,嘎吱,很响亮地嚼碎了吃。嘎吱,嘎吱,弟弟也学着他的样子把糖狠狠嚼碎了吃,咯咯的笑声泼洒在村街上。
爸那次回来给他买了一顶外翻毛的火车头帽子,走时又差人给他送去。钟子把帽子扔在地上,拿脚使劲地揣。姥姥弯腰捡起来说,钟子,你打算光着屁股出门啊?钟子不解地看着姥姥。姥姥说,没爹的孩子还不跟光屁股差不多。钟子晚上把帽子搂在被窝里,哭得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后来他戴着帽子出去,他的伙伴羡慕地说,钟子,你爸给你买的这顶帽子戴在头上,真像杨子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