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山老汉指着坑里第二具遗骸告诉长社爹,说籽玉就是从它旁边发现的。长社爹听了立即一脸的庄严,毫不犹豫地进到坑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干净,翻动审视着它们。奉山老汉也下到坑里去了,和父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父亲不住地点着头。长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面已经没有他站的地方。他不知道父亲在下头还能翻出什么证据,单凭一颗山里的籽玉就判断是自己的先人,这也未免过于荒谬。再说,祖父当年有没有籽玉全凭奉山老汉的记忆,谁能保证86岁人的记忆就那么准确。父亲未离祖母的怀抱就和他的爹分开了,对坑下这具遗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认同,让人怀疑。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身上沾满泥土的父亲很郑重地对他说,坑里躺着的是你爷爷。
长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奉山老汉也上来了,进一步佐证说,长社家的人都是宽额,兜下巴,高颧骨,坑里的遗骨具备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无疑。老汉说着洒下两行眼泪,叫着长社祖父的名字说,德丞啊,你该着有这天哪,老天爷安排我活着没死,就是等着今天来认你,等着送你回家呢。长社父亲听了奉山老汉的话,眼里也洇出泪花,嗵地跪在地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爹……
长社这辈子喊了无数回爹,还是头一回听见父亲喊爹。他想,这大约也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时父亲还不会说话。
爹在坑边燃了纸,奉山老汉想得周到,带来了酒,在坑前洒了。周围的工人们都丢了烟静静地站立着,大家都知道了,坑里边的骸骨是个红军,是革命的先辈,难免有了许多敬重。长社开始不知该怎么办,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终于跪在了父亲身后。
天上飘起了雪花,后来变成了冰冷的雨,刷刷啦啦,打在杉树上,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坑里一具具骨骼上。
奉山老汉说,这是德丞在哭,积了近70年的委屈啊。
父亲又叫了一声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撕心裂肺,让人动情。随着父亲叫爹的尾音刚落,一声凄厉的猿啼在林中响起,如同哀怆的长哭,如同痛彻心脾的叹息。紧接着,啸声四起,山林震撼,哗啦啦,二三百只金丝猴飓风般向梁顶涌来。猴子们在梁顶,从这棵树悠到那棵树,从那棵树荡到这棵树,鲜活跳跃,像阴雨中的片片霞光,让树下的人看呆了。
猴子并不怕人,人也没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长社和众人寻了个突出的岩石,在下面躲避这场突然袭来的急雨。猴子们为雨所激,纷纷由高处下来,大小混杂,一圈圈儿围坐在大树下,依靠树冠遮蔽雨水。一时间,数百只猴儿停止了躁动,突然没了一点儿声息,只剩下周围哗哗的雨声。父亲告诉长社,每棵树下避雨的群体都是一个家族,猴子是极有组织,极有家庭观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组织不能散,血脉连着呢。
长社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个坑,雨水浇在坑里,溅起了浑浊的水花,他跑过去,拉了块建筑用的雨布,将那坑盖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亲赞许的眼光,他知道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狭隘,他盖那块雨布,绝不是为了什么祖父,他是觉得无论是谁的骸骨,也不能让冷雨这样无情地淋。他是村长,村长的襟怀不止是想着家族,想着血脉,他想的是大家,是一个群体。
雨水顺着猴子金色的长毛往下淌,有猴子顺着脊背为对方捋水,捋一把将掌上的水甩几下,动作与人十分相近。一只大猴在各个家族间游走,应该是这个群落的统帅,它很有风度,不慌不忙地巡视着他的臣民,走到哪棵树下,哪棵树下的猴子便纷纷起立,迎接它们的王的到来。猴王摸摸这个的脑袋,拍拍那个的肩,于是那些被摸了脑袋拍了肩的便很有了光彩,更加唯唯站立,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敬爱的王。猴王在哪棵树底下坐下,这个家族立即受宠若惊般地一通忙乱,母猴们趋近上前,搔首弄姿,极尽殷勤,公猴远远站立,毕恭毕敬,不敢造次。一只小猴,淘气攀树,从树枝上掉下来,一声尖叫,整个猴群为之所动,轰地一下围过来,将小猴围在中心。猴王走过来,拨开众猴,将小家伙抱起来反复验看,确认无伤,背上它上树去了。
岩石底下一民工感慨地说,头回见,简直跟人一样啊。
奉山老汉说,你以为?你们年轻人,没见过的多了。奉山老汉说这些猴子今天到营盘梁绝不是白来,是给烈士送行来了。70年前它们为这些人送过葬,为这些人整整哭泣了一宿,是多么仁义的东西啊,人都没做到这一步!
有谁说,死在这儿的也不全是红军。
奉山老汉说,可他们全是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猴子们不管你是哪拨的,是什么党,就像人对猴子的分群不感兴趣一个道理,无论是猴还是人,都是太阳底下的活物。
长社觉得奉山老汉说话没有把门的,在老汉的嘴里,革命和反革命,人和畜生被搅成了一锅粥,都成了“太阳底下的活物”,什么话!凭这一点,老汉就永远当不了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