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1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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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卫主任吗?俺是贾欢乐啊,这回俺真有急事求你了呀!”
手机终于通了,贾欢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也颤抖着:“工地上出大事了,俺村刘柱的手被机子轧掉了!”
这时,刘柱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腕子,跺着脚地喊娘。贾欢乐看了一眼刘柱,骂着说:“又不是头掉了,别踩着尾巴似的号,这不是给你找卫主任吗!”
手机那边的卫主任声音也急了起来:“究竟怎么了?说清楚!”
“他的两个手指头给轧掉了,还在地上乱蹦呢!”贾欢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不停跺脚的刘柱说。
“好!好!俺们马上就去。你在急诊室等着啊!”贾欢乐挂了手机,弯腰从地上拾起刘柱那两个还在动着的食指和中指,大声说:“快,快骑摩托带我去医院,先把这两个指头送过去保护,晚了可就接不上了!你们随后拉着这个笨蛋去医院。”
工地在城南,是正在建着的市二院分院。市二院在城中心,工地距离二院有十多公里。大壮骑摩托带着欢乐,出了工地后,乐意找了个破摩托带着刘柱跟了上去。大壮开着摩托,欢乐在后面大声地骂着:“开饭时你跑得跟火箭一样快,这咋成乌龟了!”大壮也不理他,猛一踩油门,摩托冒了一股黑烟向前蹿去。欢乐右手搂着大壮的腰,左手攥着刘柱的两个指头高高举起。风带动的尘土笼罩着他们,再扬起一路尘烟。
进了市里,刚过一个路口,摩托吱哇一声停了下来。欢乐向前一冲,差点摔了下来。这时,一个小个子交警向他们敬礼。交警还没说话,欢乐就伸开左手,刘柱的两个指头露了出来。交警伸头要看个仔细,欢乐大声说:“警察同志,求求你了,这是刘柱的指头,再晚就接不上了!”小个子交警看清是两个发紫的指头时,突然明白了,拉了拉头盔上的带子,大声说:“跟上我!”接着,小个子交警的摩托拉着警笛,冲向前方……
欢乐从家里赶到工地时,饭已经开过了。他正要弄口饭吃,工头老任就过来了。他递给欢乐一支烟,然后说:“欢乐,哥平时待你咋样?”欢乐笑了笑,“俺也不是傻,心里比凉水都清。说吧,任老板。”
老任笑了笑,吐了口烟,开口了,“我的脾气你知道,我也不绕圈子了,这是五千块钱,你让那个倒霉孩子先回家歇着,好了还来工地!”说罢,老任把烟扔了,把钱放在欢乐的面前。
欢乐皱一下眉,叹口气说:“任老板,俺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刘柱那两个指头,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顶用呢!这次俺回家,他那七十岁的老娘一听说儿子俩指头没了,哭着闹着要来。我寻思,那老太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要是真来了,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不还是老板你的事吗?我就硬当家没让她来了。”
“那,你的意思嫌少是吧!我告诉你,贾欢乐,这事要撂到从前,我药费都不给他付,他得哪凉快哪去!”工头老任点着烟,猛吸了一口,大声说。
欢乐看看他,连忙笑着说:“老板,别上火啊。你的汗毛都比俺农村人的大腿粗,你说轧掉的要是城里人的指头,那可真不好说了。再说了,现在上头不是弄和谐社会了吗?刘柱这小子还没结婚,是个驴脾气,他要真是到社保局告了,你可值当捏死他?你捏不死他,那你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呀。”
老任用眼盯着贾欢乐一会儿,阴着脸说:“好,你说多少?你可给我看工地四五年了啊!”
欢乐连忙说:“是啊,是啊,任老板你的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这样吧,我就作主了,你拿一个数,他要不听,我一脚把他跺走!”老任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欢乐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坐着没动。这时,老任大声说:“走啊,找那倒霉孩子去呀!”
到了工棚,刘柱正躺在木板铺上,抽着烟呢。见欢乐和老任突然进来了,急忙把烟丢在了地上。“你,你还嫌给我找的事不够是咋的,这工棚要是着火了,可不是你掉两个指头的事了!”老任大声骂着,意思很明显,是想给刘柱一个下马威。
欢乐见这情景,也大声骂起来:“你这孩子,吸着烟又想啥坏点子,着了火,非烧焦了你!”刘柱坐起来,左手又攥着右手腕子,愁眉苦脸的,一声不吭。这时,老任从包里掏出钱,递给欢乐。欢乐顺手往刘柱的面前一撂,“明天,卷铺盖回家先养着,这事就这样了!”
刘柱看了一眼面前的钱,哭丧着脸说:“叔,俺这俩指头可跟俺二十多年了,就这点钱,俺以后咋办呀!俺不走,我就在这工地上。”
老任看了看欢乐,欢乐瞅了一眼刘柱,就大声地骂道:“银行钱多,你咋不去抢啊,看你这孩子的熊样,就这样定了!”刘柱看了看欢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欢乐上前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娘还没死呢,哭啥?恁叔我说话没卷过舌头,任老板就出一万了,我再给你拿一千!”
这时,老任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十张,递了过来。欢乐还要说什么,他已转身走了。临出工棚门又转过来说:“让他写个保证,从此生死两清!”
老任走远了,欢乐低着声说:“不少了,恁叔我这腿折了才给三千。这要撂到前些年,你是签过生死合同的,一个子也摸不着!”刘柱点点头,站起来给欢乐上烟。
欢乐出工棚门的时候,刘柱一脸笑地说:“叔,听说你回家抓斑鸠了,可是给我补补?”
欢乐扭头骂了一句,“你想吃斑鸠?吃屎!那是给卫主任抓的,没有他帮忙,你这两根指头早扔给狗吃了。”说过,他拐着左腿,向前走去。
欢乐本想打电话问卫方主任家住哪里,要把这四只斑鸠亲自送到家的。但他想了几次,还是决定先用铁丝拧个笼子把斑鸠喂着,等卫主任来工地时再给他。自己是个工地看大门的,一身土一身灰的,人家肯定不让进门。再说了,就是真让进门了,城里人那房子里也没有他坐的地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乡下人最怕热脸碰到凉屁股了。
但他还是给卫主任打了电话。卫主任一听他从家里抓了四只野斑鸠,很是高兴,第二天就来到了工地。欢乐高兴地说:“卫主任,这可真是天然的野斑鸠,俺下网抓的时候有两个还在配对呢。你看你这些天在工地上操心受累的,回去补补身子吧!”
卫方笑了笑,拍着欢乐的肩膀说:“老贾,我可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但今天,这东西我收了。这是你的真心实意。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你尽管打电话!”
卫方是市二院工地的代表。欢乐在工地上干了快十年,他知道卫是代表甲方的。在工地上,甲方就是标标准准的爷,掌握着工程分包、质量和工程款的拨付,连工地上的狗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别说建筑商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了。过去,欢乐在工地上干活,包括这几年看工地时,很少能接触上卫方这样的人。他常常想,邪了门了,这个卫主任咋对自己这么待见呢?真他妈像范伟小品里说的那样:缘分,缘分啊!
其实,欢乐不知道卫方为什么喜欢他的。事情得从半年前的一天晚上说起。那天,快十二点了,钢筋工刘柱偷钢筋被欢乐瞅见了。他把刘柱弄到门房里,大声骂起来:“你个熊孩子,咱乡下人穷是穷了点,可咱不能丢人,不能做贼啊。你想想,你偷一根钢筋,那任老板就会在楼上少使一根,这医院的楼可是病人住的,楼有个闪失,病人都他妈跑不出来!你将来就没有病了,就不住院了?我给你说吧,人从娘肚里生,可都得死在医院里。兴许你将来还要死在这建好的医院里呢!”
欢乐那天喝点酒,不停地骂着。刘柱便不停地顶着嘴:“叔,这医院是你住的?想得美!咱乡下人有几个能死在大医院里的?有个啥重病,还不是拉回家等死!”
“闭上你的黑墨嘴子!反正咱不能做亏心事。我在这儿一天,就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子偷东西,这可是建医院,又不是建厕所!”欢乐大声地骂起来。
这时,卫方喝过酒也来到工地上。他也是酒劲顶的,以前从没有晚上来过工地。他走到门房前,听到欢乐和刘柱的对话,心里就想:“这个拐腿老贾,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但这一切,一直到现在,欢乐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