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05年第12期
栏目:往事回眸
1960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华北大地。乌蒙蒙的苍穹笼罩着银白色的田野,让整个世界变得十分凄凉。
路边的杨柳、刺槐被雪絮包裹着,任凭无情的寒风肆虐地摧残。枯黄的树梢承受不住积雪的压迫,无奈地垂下腰身,随风摇荡,凌雪挣扎。它们企盼着阳光融化严寒,和风驱散阴霾。等待着春回大地时,发芽、成长、壮大……
十六岁的裘宇同背着书包,踽踽独行在积雪半尺多厚的城郊土路上,艰难地跋涉着,向长途汽车站赶去。远远地看,他不像一个少年,更不像一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倒像一个年过半百佝偻着腰的老农。
这时的裘宇同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心,想直却直不起腰来。其实,他的书包里还有吃的,有三个馒头和两个半窝头。虽然胃口不断向大脑传递要吃的信号,但是他依然舍不得吃。他在用顽强的毅力抵御着不断袭来的强烈食欲,宁肯再一次勒紧裤腰带,也要把这点吃食送回家,交给母亲……
两周前的那个星期六,他回家去拿过冬的棉衣时,发现母亲的腿浮肿得像发面饽饽。肉皮发亮,用手指摁一下就是一个坑,好长时间不能恢复原状。就是这样,吃饭时妈妈也舍不得吃口杂合面的窝头,只喝些菜粥。说是粥,其实是一锅白菜帮子、胡萝卜缨子撒上两把高粱面、山芋面什么的,清汤寡水只见烂菜不见粮食,灌大肚不解饱。爸爸和哥哥姐姐们劝紧了,她才吃个菜团子。菜团子是把一团烂菜滚上面醭,蒸熟了用手捧着吃。母亲尽量省下她那份口粮给父亲吃。
父亲是四类分子,常常被大队叫去出义务工。出义务工就是只干活不挣分,还得下大力气干又脏又累的活。干活时必须态度端正,任劳任怨,否则就是对抗贫下中农的改造,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母亲害怕父亲紧步齐登科的后尘,怕他一时想不开撇下老婆孩子脱离红尘自己去到另一个世界。
齐登科也是四类分子。齐登科在大队部东边的污水沟挖污泥时,连饿带累昏倒了。大队治保主任、外号人称“日本鬼子”的翁山田说他装病,说他对义务工有抵触情绪,说他公然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策,说他在积极配合台湾的蒋介石反攻大陆,假装晕倒了不干活,惑乱民心。这一系列的罪名不仅让齐登科多干了半个月的义务工,而且不准回家,由基干民兵轮流看守,让他自己每天晚上睡在大队集训四类分子的破仓库里。白天干一天累活已经使他筋疲力尽,晚上再像熬鹰似的让他交代问题。他实在受不了了,就在一天夜里,乘人不备,上吊死了。
齐登科的死与他的老婆有很大关系。他现在的老婆是大婆,他原先还有一个小婆。小婆在刚解放时改嫁了。有小婆的时候现在的老婆极受冷落。小婆改嫁之后老婆与齐登科的感情也不太和谐。在这荒年,他们家每个人都按着国家核定的粮食定量自己吃自己的。每个人的定量是多少就多少,谁也别占谁的便宜,最起码齐登科别想占其他人的便宜,他老婆不让。齐登科的老婆不嫌麻烦,每月的25号她把全家的定量买来,然后用秤分开,把每个人的定量装在各自的面口袋里。做饭时再从各个面口袋里用秤约出核算好的分量,分别蒸到锅里,饭熟了各自吃各自的。齐登科的老婆有时把自己的定量偷偷地贴补给儿女们,但不给齐登科,说他以前早就享受过了,现在也该吃点苦了。
齐登科在外面受管制,在家里没温暖,活着没劲,一死了之。
死了也不算了。翁山田说齐登科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齐登科死了,他的老婆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接着受罪。他的老婆孩子不仅照常挨饿,还被大队、公社和公安局逐级轮番叫去“学习”,一连气学习了好多天,弄得齐登科的老婆暗暗后悔,若是齐登科好赖活着,他们一家子也不至于被人家叫过来传过去的“学习”呀!
齐登科的死,弄得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家属胆战心惊!千万别想别的道儿,好死不如赖活着……
为此,母亲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父亲吃好点,吃饱点。可是她能想出什么办法呢?掐孩子们的口粮,她舍不得,只有饿着自己……
那天,裘宇同见母亲光吃烂菜不吃一口饽饽,就在姐姐的怂恿下,硬逼着母亲吃了半个净玉米面的窝头。
在裘家,只有小儿子裘宇同连劝带闹可以让母亲吃两口纯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