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宇同是住校生。他所在的学校怕住校生们掌握不好自己的定量,就规定学校食堂每天发给入伙学生一斤粮食的主食。早晨二两:一碗稀饭,半个馒头或半个窝头,外加一块咸萝卜;中午四两:两个馒头或一碗籼米干饭;晚上两个窝头。午饭和晚饭的菜几乎一成不变,不是土豆白菜就是白菜土豆。
裘宇同的定量三十三斤。按说定量不算低——这是国家在困难时期对学生的格外关照。可是学校食堂发给住校生的主食分量不足,一斤粮食吃不到八两。窝头眼大,皮薄;馒头个小,倍儿暄;米饭黏糊,稀软。二两粮票的窝头馒头,熟着过秤也就是二两。乍一看窝头不小,但皮薄得几乎透亮。馒头用手一攥,一口就能吞进肚里。食堂大师傅们不仅做窝头蒸馒头的手艺高超,而且在给学生盛米饭时也有绝活。他们常常把拇指伸到盛饭的标准碗里,盛饭时用刮板在碗口上一刮,本该给一平碗饭,可碗里还有个大拇指吃“空额”。也难怪,食堂大师傅也是人,他能守着现成的饭让自己挨饿吗?何况他的家人也在挨饿呀。
住校生们恨透了学校食堂的大师傅。有一回,食堂朱师傅腰扎围裙肩披棉袄背着双手走出食堂,刚到学校门口,一个住校生成心发坏,装作脚底被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撞在朱师傅身上。朱师傅险些被撞倒,怀里的馒头手里的饭盒突然掉在地上,馒头、米饭和炼油的大肉渣撒了一地……
这一下,住校生们炸营了,纷纷向学校领导反映食堂大师傅们克扣学生定量中饱私囊的卑劣行径。但朱师傅却说他两天没在食堂吃饭,那是他应得的一份。学校领导认为朱师傅即便是偷,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教育教育也就不了了之。虽然学校借此机会对食堂进行了整顿,但成效不大。只不过大师傅们再往家里捎带东西更加小心更加隐蔽。工作时间回家,那就是给自己的家人运输给养,一般都在学生上课的时间完成。
后来住校生们向学校提出,食堂的师傅们可以不交粮票在食堂入伙,他们自己的定量完全交给家里。也就是说,几百名住校生的定量可以让大师傅们敞开肚皮随便吃,只要不往家里倒腾就行。住校生们要求大师傅们上下班只能空手来空手去,不准带包带饭盒。可是,大师傅们对家人的感情远远超过对学生们的感情,住校生们的建议无济于事。馒头还是那么暄,窝头的眼还是那么大。
全国都在“瓜菜代”。但是,国家为保证青少年的身体健康,不准学校食堂“瓜菜代”。然而,学校食堂有高人,不知跟谁学会了“增量法”。那天,学校食堂的窝头突然增大了。大的还不是一星半点,比原先的窝头几乎大了两倍。住校生们看着高兴,可吃到嘴里,跟黏粥似的,没有一点嚼头儿,饭后工夫不大,尿泡尿就又饿了……
裘宇同比其他住校生提前几天就尝到了“增量法”。
上个星期日早晨,天气突然降温。可怜裘宇同衣被单薄,腹中缺食,更觉得寒冷难熬。同宿舍的同学头天下午放学后都回家了,现在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蜷缩在被窝里,一边复习功课,一边等待着开早饭的铃声,好去领那二两一份的早点。
突然,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宿舍门口响起:“裘宇同起了吗?”裘宇同抬头一看,见门窗玻璃冻满了冰花,看不见外面人的面孔,但听声音他断定是同班同学于晓兰在喊他。他和于晓兰同乡同村,从小同学到现在一直同班。于晓兰的爸爸是生产队大队长,家里的条件比裘宇同家强得多,她常常在经济上帮助他。而他学习优秀,常常在学习上帮助她。俩人相互帮助,有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特殊感情。
裘宇同听到喊声,赶紧起床穿衣,然后下地把门打开:“你昨天没回家?这么早,有事?”
于晓兰说:“上星期刚回了家,这个星期就不回去了。你快点洗漱,我在校门口等你。我从家里拿了三斤粮票,请你上街吃切糕去。”
“这个月你已经给了我二斤粮票了……”裘宇同说,“你自己去吃吧……”
“你看你,我就是为了给你改善一下伙食的,快点呀!”于晓兰说完,走了。
街上卖的切糕不是江米小枣制作的,而是一层籼米一层伊拉克蜜枣做成的,可对于一个饥饿的穷学生来说,能吃一次这样的切糕,已是十分奢侈的美餐了。
裘宇同和于晓兰到了街上的早点部一看,不知什么原因,这天排队买切糕的人比往常多了许多。于晓兰拿出一斤粗粮票和两块钱递到裘宇同的手里,说:“你排队买吧,我去占个座,到了咱的班儿你喊我一声,我再过来端。”
裘宇同排队排到近前,交了粮票和钱,对卖切糕的师傅说:“买一斤粮票的,放俩碗里。”卖切糕的师傅似乎没听见裘宇同的话,并不搭茬,只管把称好的切糕放进一个大海碗里,随手递给了裘宇同身旁的于晓兰。
裘宇同对卖切糕的师傅有些不满,男女两人在一个碗里怎么吃?裘宇同刚想说话,却见那师傅又称了和刚才一样多的切糕,又放在一个大海碗里。然后往裘宇同的面前一放,随即仰脸对裘宇同身后的顾客喊道:“后边!”
裘宇同惊讶地看着对方,犹豫着是否应该端走这碗切糕。因为于晓兰端走的那一份已比往常买同样粮票的切糕多了不少。这时,卖切糕的和后面排队买切糕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呵斥道:“快端走,别影响别人!”
裘宇同一狠心就把这碗切糕端了起来。当他端着切糕来到于晓兰跟前时,于晓兰大吃一惊:“怎么,你又买了一斤?”
裘宇同有些栗然地小声说:“别言声,快吃快走。”
裘宇同吃馒头时都舍不得大口吃,吃这么美味的切糕更应该细嚼慢咽。可他今天心里有鬼,唯恐被人看出破绽,不敢抬头,不敢和于晓兰说话,只顾一个劲儿地猛吃。只见他那双筷子上下飞舞,不断流儿地将切糕填塞入口,顾不上咀嚼,闭嘴就咽。伊拉克枣核儿大而坚硬,裘宇同不敢把枣核咽进肚子,好歹用牙把蜜枣咬开,舌头往外一送,把枣核儿连着肉吐到地上。片刻之间,一大海碗切糕就如风卷残云般地吃进肚里,说是“吃”,已经没有了吃的样子,也没有吃的感觉,活像饿虎吞食一般。
于晓兰从没见过裘宇同这般吃相。看他如此狼吞虎咽,就用脚踢踢裘宇同,小声说:“慢点,别噎着。”她见裘宇同顾不得跟她说话,也就看出了一些门道,一边把自己碗里的切糕不时地拨到裘宇同的碗里,一边也开始大口吞咽。但她总是个女学生,吃得再快也不如裘宇同快。时间不长,两大碗切糕就被二人吃得干干净净。
回校的路上,于晓兰问:“是不是端错了,把别人的切糕叫咱给吃了?”
裘宇同说:“可能是称切糕的师傅给错了。可他们都喊着让我赶紧端走,我才端的……”
当天晚自习时,从家返校的住校生们又和当地走读生谈起了吃的话题。一个当地的同学说:“咱们中国人是真能,现在不仅有了‘瓜菜代’,又创造了‘增量法’,无论从体积上看还是从重量上约,增量法做出来的东西比原先的大三倍。”
另一个同学插言:“街上早点铺从前天开始卖的切糕就是用‘增量法’的,买切糕的人疯了似的,老早就去排队。今天早上我们家也买了一斤粮票的,看着量大,比原来的切糕少说也得多两倍,可吃完了,当时肚子大了,过一会儿尿两泡尿肚子就瘪了,不顶时候……”
听了同学们的议论,裘宇同如释重负,为没占公家便宜而庆幸。他不由得看了看于晓兰,俩人会心地一笑,白闹了一场虚惊。
这时,裘宇同越想越觉得遗憾。早晨吃切糕的时候,光顾了快吃快走,连切糕是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而且,连枣核都没嗍落干净,带着肉就吐掉了,太可惜了……